诺兰的奥本海默:超现实镜头、毒苹果和沾血的手

二月 26, 2024/ 0 评论

郝建/北京

               《奥本海默》比我预想的好看很多!它把一个有料的人物,讲得非常有料。

公映前,我大大低估了自己和中国观众的观影水平,担心这部作品不太亲民。因为诺兰用的是片段跳跃的方法来讲这个人。而本片的人物众多,人物谱堪称是电影史上“第一博士班底”。曼哈顿计划的营地洛斯阿拉莫斯有着“诺贝尔奖获得者集中营”之誉,奥本海默被称为“营长”。诺兰这回又长出了一双剪刀手,还过了一下PS的瘾,这大大影响作品的亲和力。

结果,我自己看了一遍不过瘾又去二刷,影片的票房和评分也远高于我的预期,豆瓣评分8.8,观影用户的评分高达9.6。我预估,明年3月,奥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小金人,诺兰至少捧回一个。

跳跃的叙事时空和超现实镜头

其实,这回诺兰讲的故事很诚实,主要用三个时空来完成叙事:1942年组队造大炸弹和奥本海默的情史,1954年对奥本海默的安全许可审查,1957年对路易斯·斯特劳斯当商务部长的听证。

这片子的人物比较多,博士有几十个;镜头剪得快速而细碎,用的不是分段讲故事,而是片段跳跃式叙述。影片的信息量特别大,镜头切换流转之间发散出一种叙事文本的快感。影片的人物性格之间的张力极大,又彼此顶得住。台词都是来回辩驳,对话有张力,十分有含金量。其中关于美共的几场戏台词写得有厚度,写出了20世纪初期红色思潮席卷全球的世纪时髦。这种左翼的反思倾向,一直延续到影片最后,奥本海默对爱因斯坦说的那句话如同重锤砸到我们脑袋上:“我想我们的确毁灭了世界”。

诺兰的台词功夫了得,他用大量对白作为串联的针线,让许多跟原子弹貌似没关系的剧情,像一盏盏聚光灯一样汇聚到奥本海默身上。1954年奥比被审查的戏,诺兰用了犀利的剪辑和互相撞击的台词,把这一段写得像法庭戏。他还把超现实的单人和双人裸体意象插入审查现场那个狭窄的小房间。从而把奥比被挤压的内心视觉化,让我们看到奥本海默心灵最深处的焦虑,看到他的过往和私生活被无情地剥开。

奥本海默被审查那场戏中,诺兰还插入了震耳欲聋的跺脚声。这是原子弹试爆成功后,洛斯阿拉莫斯基地一个小教堂里人们为奥本海默欢呼、跺脚。诺兰把它用在这里,诠释了奥本海默此刻内心受到的震撼和冲击。在安全审查事件的后期,诺兰用了原子弹爆炸式的超强曝光和冲击波扫过奥比和会议室。那一组镜头极具冲击力,我们看到,本来就患有抑郁症的奥比,他此刻的精神已经被摧毁。

在那个众人为他祝贺的小教堂,诺兰也插入了几个幽暗的超现实镜头。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奥本海默看到自己脚下踩碎了一具烧成黑焦炭的尸体,其面孔已被原子弹灼烧融化。

毒苹果:诺兰魔改历史场景

至于毒苹果事件,诺兰胆识过人,他改写了奥比毒杀导师的黑历史。当时奥本海默正在剑桥大学读博,他对导师布莱克特既敬佩又嫉妒。他的确不会做实验,的确做了个毒苹果放在导师的桌子上,用的是氰化钾,相当残忍。但是,波尔当时根本不在场,他没碰过那个毒苹果。

但影片这么一改,剧情变得特别紧凑,几件事都在一场戏里讲了,笔法非常简练。诺兰还加了最后一分钟营救的细节。看到奥比同学跑进实验室,说话中一把从波尔手上抢过来毒苹果,我笑喷了。这场戏实现了多少功能?首先,呈现出来奥比不会做实验,这导致他转向理论物理;其次,给自己的导师做毒苹果又夺回来,足以见得奥本海默那时候得了抑郁症,精神濒临崩溃;功能三,把奥比跟波尔的第一次课下见面安排在这个出过大事件的历史性实验室;功能四,波尔在这里建议奥比去哥廷根大学去学习,这就点到了日后他们跟纳粹德国的海森堡的一批顶级科学家的生死竞争;功能五,就连奥比跟灵魂伴侣的关系,都在这里有暗示,一个忧郁症患者奥本海默,哪能离开精神科医生琼?写到这种深度的戏,就叫有料。

哥本哈根之夜,人类危机倒计时

诺兰把奥本海默与波尔的见面安排到这里,是为了强调波尔让奥本海默去哥廷根大学。影片下面紧接着就出现了他在海森堡门下求学的镜头。就科学天才来说,这位海森堡超过了后来奥本海默为曼哈顿计划召集的所有科学家。但是,海森堡无限忠于纳粹元首。

1941年9月底,海森堡到波尔家中拜访,波尔和妻子接待了他。这次哥本哈根之夜的拜访是在一个极具爆炸性的时刻。

1937年2月,纳粹德国开始了研究核弹的“铀计划”,海森堡是首席物理学家。1939年,德国化学家已经展示了分裂铀核子的实验。这年8月2日,爱因斯坦等科学家给美国总统罗斯福发信,向他科普原子弹的巨大威力,强烈建议尽快开展研究。

此时,哥本哈根是德国占领区。波尔的家和他在大学的研究所成了很多犹太科学家的暗中庇护所和逃亡中转站。两人只聊了十分钟就不欢而散。此后,师徒二人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这就是那个在科学史上著名的哥本哈根之夜。他们聊了什么?海森堡的来访的目的是什么?波尔做出了怎样的回应?这次会见对“二战”的历史,世界历史有什么影响?对过去和未来的科学家又提出了什么样的政治难题和灵魂拷问?

波尔的同事克拉米什也参加了曼哈顿计划。他认为这是一次纳粹间谍活动。海森堡登门拜访是想打探同盟国研制原子弹的进展情况。也有人猜测,海森堡是想为纳粹的原子弹研发招募波尔,让他当码农。此事一度成为科学史的谜题,也是科学家重大历史选择和政治选边的悬案。

1957年,波尔写下他的回忆作为备忘录,可他又和家人交代,50年以后才能公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篇回忆越来越重要。2002年,波尔的家人终于决定,提前在网站上公布这篇文字。

我们这才知道了大科学家海森堡对侵略者态度:在那个哥本哈根之夜,海森堡向波尔夫妇炫耀,德国研发原子弹已获得了突破性进展。海森堡还试图说服他们:德国的最终胜利不可避免,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是不明智的。波尔回忆到,自己和妻子非常震惊,震惊之一是,大科学家海森堡是如此爱国;震惊之二是,海森堡对纳粹的原子弹研究如此有“信心”。

波尔明白了,必须抢在德国前为盟国造出原子弹。影片中,我们看到波尔逃到美国后跟奥本海默喜相逢。波尔带来纳粹的原子弹研发方向,屋子里的科学家知道纳粹科学家走入歧途,大家异常兴奋。波尔还吐槽自己的学生海森堡,这个学生试图误导老师,他谎称纳粹的原子弹唾手可得。1942年6月17日,罗斯福总统批准爱因斯坦的核计划。1945年7月16日,美国实现世界上第一次核爆炸,1945年8月6日美国在广岛投下原子弹,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发表终战诏书,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

手上的鲜血与科学家的主体责任

奥本海默见杜鲁门这场戏,看片的时候我没太注意,基本是滑过去了。后来,越琢磨越觉得这场戏很硬核。这其实是一场精神角斗,你朝要命的地方打过来,他“嘎嘣脆”地回过去。

这场戏探讨了两个非常重大的课题:首先,是科学家那种超越性的、站在全人类视角的良知和对自己科学能力的政治责任,另一个话题在政治哲学上更加硬核:在发动侵略战争的国土上,原子弹下有没有冤魂?战后,德国哲学家雅思贝尔斯分析了法西斯国家的国民必须面对的四种罪责。

这场戏的冲突非常强烈,奥本海默对总统说自己双手沾满了献血。可能是觉得他有点“圣母婊”,杜鲁门跟奥本海默说,长崎和广岛的人不会记得谁造的原子弹。这话的潜台词就是,要内疚、要擦洗沾血的手,还轮不到你。他摇晃着一块手绢,扔给奥本海默,告诉他,那两个城市的人只会记得是谁扔的炸弹。杜鲁门斩钉截铁地说:“是我扔的。”

不管是在电影里还是真实生活中,更多的话杜总统没有说:冲绳战役,日本人死亡11万,美国人死亡2万,这也是鲜血;直到1945年8月6日之前,天皇还在喊:“一亿玉碎”也是生命。这场戏强调了科学家和政治家那种不可逃避的主体责任,同时也对他们做出了严酷的拷问。

在这里,诺兰的处理有点尖刻。奥本海默还没走出门口,杜鲁门总统就说,我再也不要在办公室里见到这个哭泣小子。

对于用原子弹终结战争,奥本海默自己也有反复的多角度思考。1965年,CBS电视台采访他,记者问:当初到底有无必要投原子弹?他说:“从任何角度看,结束这场战争的方式都非常残酷,但是绝非轻易决定,但直到今天我都不觉得当时还有比这更好的方法。”在影片里,奥本海默在德国投降后也说过:“日本人还在战斗。”

诺兰使用了现代叙事方法加上经典叙事功力,把一个多时空,人物众多的故事讲得线条清晰,从容不迫。

对于奥本海默这个主要人物,诺兰导演十八般武艺全上,为我们塑造了一个非常多面、复杂人物。诺兰笔下的奥本海默,是一座立体的圆形雕塑;这部电影,值得得细细品读。明年的奥斯卡最佳男演员,一定是基里安·墨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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