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

十月 30, 2019/ 0 评论

文 照日格图/内蒙古

异物闯入时,身体本能的反应是,向后躲。我的左脚尽管本能地躲了近二十厘米,但依然无法躲过闯入者。火柴头大小的一块玻璃,扎进了脚踝的右下方。一阵手忙脚乱,伴着惊叫声。我楞在那里,任凭一阵阵细小的疼痛向我袭来时,已经有人脱去了我的鞋,看到鲜血直流,更是改成了大呼小叫,急急忙忙找来碘伏擦拭,翻箱倒柜拿出洁白蓬松的纱布,贴在伤口上包了两层,撕三个细条的医用胶布将纱布固定在我的脚踝下方。

当我坐在沙发上,思考如何穿上鞋回家时,疼痛还在继续。我看到包了两层的纱布,从里面出现了一点红晕,起初是圆形,最后扩展成了无规则的形状。大概谁都知道此事无碍,于是和往常一样该聊聊,该笑笑。而我,根本舍不得破坏他们融洽的氛围,勉强跟着他们聊,跟着他们笑。常常聊着聊着大脑就被脚上的疼痛提醒一次,导致语序出错,或者伴有短暂的停顿。好在我是客人,这家的主人,并没有责怪我的迟钝和可允许范围之内的胡言乱语。

朋友出了一本诗集,我赴约为其祝贺。聊到一半时,我们聊起了台湾诗人余光中。他的书柜里,刚好有一套我最喜欢的余光中诗文集,收录了先生的所有诗文。朋友书多,余光中的那套书,放在书柜的最里层,外层里摆满了他新买来的书。我当然不肯罢休,打开书柜,将他新买的书一一搬出来放在地上,将手伸到书柜里,手刚碰到那套书第一册的右上角时,书柜的一块玻璃突然坠下,落在离我的脚大约二十厘米的地方。玻璃随即发出清脆的响声,碎成了无数个玻璃碴,其中最小的一个,成了我左脚的闯入者。而此刻,窗外是炎炎夏季,因为都不是见外之人,所以也无需西装革履,我刚好穿一件宽松舒适的短裤和凉拖赴约,给了那块小玻璃可乘之机。

朋友执意不让我动弹,他把那一套书全部拿出来放在我面前,并承诺如果我特别喜欢,就可以送给我。一个爱书之人做到如此慷慨,心里不知装着多少愧疚感。我当然不能因为受了一点伤,就得寸进尺地收下他的书,随意翻一翻,便物归原主了。等我要下地行走时,才发现脚踝下的伤口已经不再疼痛。在朋友家吃饱喝足之后,我别扭地穿上凉拖,一瘸一拐地下楼,同样一瘸一拐地回了家。过了一天,我撕开那三条医用胶布,揭开纱布,将那块被染成殷红色的纱布扔进垃圾桶。看到我的脚,只是被一块玻璃割开了个小口子,而且上面已经结了暗红色的疤,我就没再管它。我穿上鞋,忙着去上班、聚会、游泳和旅游。那个小伤口,经常日伏夜出,藏在我的袜子里跟着我。

两年后。也是一年的炎炎夏季,我独自去游泳。看到游泳池里人满为患,我立刻没有了下水的兴致。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游泳池边上看自己的脚,突然注意到左脚踝下的小小伤口。过去这么多年,我身上的好多伤口,比它深的伤口都已渐渐愈合,没有愈合的伤口,在明眼处的,我亦加紧敷药,让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个小小的伤口,竟然像一位忠诚的卫士,一直跟着我。我立刻来了兴致,伸手去摸,它比周围的肉都硬一点,似乎是想证明自己有多顽强和倔强。因为周围人多,为免尴尬,我没再触碰它。晚上回到家,我上床打开台灯仔细观察。它的形状,像一张藏着好多秘密,却未说只字半句的嘴巴,在我眼下紧闭着。

我再一次伸手去摸,发现那里与我脚上的其他部分的确不一样,两年里,它依然保持着自己闯入者的模样。它像一块嵌入我体内的金属,抑或来自外星的陨石,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块,还是与我的身体格格不入。它的倔强,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第二天,我便去找我一位学医的朋友,脱了袜子,给他看我的伤口。他是一位富有经验的外科医生,摸了摸伤口,听了它的存在史后说,伤口里藏着一块小小的玻璃,而我现在已无需为此担心,因为那块玻璃已与我的身体融为一体,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如果现在执意将它取出,定会成为一个新的伤口。他还说,一般情况下,这样的玻璃如果未取出,就会成为新的痛面,甚至可以在体内游走,跟你玩捉迷藏。嵌入我身体的那个小小的“火柴头”,它没有游走,没有化脓,只是乖乖地躺在原地,像进入了长期的冬眠。它对我身体的友好,引发了我的身体对它更大的友好。它一直安静地待在属于它的领地,不急不躁,而我的身体,脚踝附近的组织接纳了这个闯入者,给了它一张可以安睡的温床。如果不脱去袜子仔细观察,我甚至不知道在黑暗的深处,藏着这样一位不愿醒来的闯入者。

每当我陪朋友去家私城,看各种带玻璃门的家具,抑或在满是镜子的商场里试衣服时,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布满我的全身。我怕那个小小的,暂时与我的身体融为一体的“火柴头”,在看到它的同伴后,突然宣布结束冬眠,与同伴一起攻击我,让我回忆多年前那个隐隐作痛的上午。它们一起传递属于玻璃的信号,让家私城书柜的玻璃突然倒下,或者让试衣间外的大镜子轰然倒塌,碎成无数个小镜子,其中的一个个小碎片,成为我身体新的闯入者,还占据我身体的绝大部分。那是关于疼痛的新的记忆。我亦拿出不惜代价的决绝,随时准备把那块闯入者从我身体里取走,放到医用托盘上仔细观察,掩埋抑或燃烧,然后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宣布自己的丰功伟绩。决斗到最后,它成了离开玻璃群体,回不到同伴之间的小碎片,它的形状与状态,早已不是多年前的玻璃碎片;我的左脚的脚踝下,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因为那块玻璃的缺席,就算它愈合得再好,我也常常觉得它在漏风。填充物缺失后的空虚感,会直接影响我的走路、跑步、坐姿和睡姿,影响我的全部生活……当它闭口不提自己曾经的不适时,我亦保持沉默,尽量给它足够安全,足够舒适的空间。

多年后,脚裸下的伤口依然像一张小嘴。不知长久的沉默会不会让它感到持续的充实?或者,它在某种威逼利诱下成为嘴大漏风的陈述者,先于我,说出我们之间所有的秘密?

眼前模模糊糊,只能看到白色的天花板。天花板也不是纯白色,它有点发黄,甚至有点发红,血红。我只能感知眼睑下的一点光亮和周围的人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就像在一个粗大的水管里流着一点点细水,回声非常大。水流声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即使流到了我耳边,我还是听不清楚。身下的炕有一点凉,没铺褥子。伸手去摸,周围什么也没有。我想要攥拳时,双手不听使唤。每一根手指,都在和我作对,我只要求它们慢慢弯曲一下,它们却不肯,以一种松弛的状态随意伸展。看来我能做到的,只能是躺着不动,保持现状。渐渐地,流水声包围了我,我漂浮在水流湍急的江面上。江面空无一物,让人难以保持陆地上的平衡,我的一个微笑的动作,都足以让我葬身江底。江水带着因束缚而产生巨大恐惧的我,走了很远。

是时候睁开眼了。我努力睁眼,感知到了一线光亮。因为太细,还算温和,不至于刺眼。我努力把眼睛睁得再大一点。看清楚了。原来校长也在。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校长。平时,他只在我们做课间操时出现,喜欢在大喇叭里喊话训人。这次近距离看他,竟然看出了有一种少有的和蔼。围着我的,还有几个大人物,教导主任、班主任和我的叔婶。我再一次闭上眼睛,要想把漂浮在江面上的我和眼前的大人物们连接起来。我再怎么努力,也找不到一个线索,将眼前的人和脑海里的事联系到一起。

水。又是水。婶子递给我一杯凉奶茶,我睁开眼睛,接过奶茶,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心里舒服了一些,至少燃烧在心里的那团火,渐渐熄灭。天花板从红色变成黄色,再从黄色变成白色。水……课间操结束后,我去位于学校东南角的水房喝水。然后发生了什么?校长和教导主任看到我喝了水,都说,这孩子醒了。我觉得我此时应该在教室,而不是躺在这里。在我的潜意识里,今天并非周末,对,不是周末。第三节课,应该是汉语文课,老师说过,今天要讲新课,昨天下课时,还留作业让我们在家里预习。我挣扎着坐起来,艰难地冒出了一句:“我要去上学。”有一双有力的大手压在我胸口上,示意让我躺着休息。这一定是叔叔的手。有一次我迷恋电子游戏机夜不归家,领教过这双手的厉害。我嘴里喊着上学,再一次准备坐起来时,那双手又压在我胸口上,让我躺下。我再也没有挣扎。
水管里的流水声,此刻变得清晰了一些。我听见校长说:“听说这孩子学习成绩不错,可别误了他的前途。”我听到婶子在抽泣:“他的父母在乡下,委托我们照顾他时,出了这样的事,真叫人难过。如果这孩子醒不过来,或者脑子出了什么问题,那就去哪儿也说不清楚了。”他们还在聊,那些清晰的话语,此刻又成了水管里的流水声,我听不清楚。

我再一次醒来时,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现在是下午四点。校长和教导主任都走了,只有叔婶陪着我。他们问我想吃什么,但我什么也不想吃,甚至不想喝水,我只想静静地躺着。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叔婶给我端来了我最爱吃的“康师傅”,我努力睁开眼,吃了半碗。要在平时,吃两碗都不够。有时记忆也不是那么可靠,我努力地想把上午的我和现在的我衔接起来,努力了几次皆无果。看来只能听别人的讲述。

我做完第二节课后的课间操,准备去水房喝水。从操场到水房,要绕过主席台——不过是一个水泥台子,但是上面都架着碗口粗的钢管。这钢管,平时没有什么用,只有在六一儿童节或者重大节日时,上面搭上毡子、帆布或塑料布,以保障主席台上的人不会被日晒雨淋。坐上主席台上的,都是校领导和老师,全校学生当中,只有小广播员享受这待遇。当我走到主席台下时,我们班以淘气和力气大著称的一位男同学晃动了钢管。那天的钢管有点接触不良,碗口粗的一根钢管从近三米的高空中坠下,砸伤了两个学生,其中一个,被钢管的底部碰到头,好在只是皮外伤,去医院缝几针,下午便去上学了。而砸在我头上的,是钢管的中部,头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彻彻底底被砸晕过去。

这些是婶子在一周后转述给我的。凭借着她的讲述,我衔接了几天前的我和现在的我。现在的问题是,大约在一周之内见过的人,学过的课文,玩过的游戏,都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似乎那一周的时间里我从未参与其中。来家里看望我的同学们,非常确切地说,上周我确确实实坐在班级里和他们一起听课,还时不时地被老师叫起来朗读课文,我的作文还被作为范文,由老师当堂朗读给大家听。那根沉重的钢管在接触我头部的一瞬间,从我的人生履历里偷走了我为期一周的经历。那些记忆,或许会一直躺在钢管里,与那个钢管生出褐色的锈迹;抑或是在一场雨的冲刷下,从钢管回到大地的怀里,成为埋入地下的无数个人和事的一部分。

第二天,我坐在二八式自行车宽大的后座上,被叔叔带到旗(县)医院,做了各种各样的脑部CT。事实证明,我的大脑没有受损,甚至没有被砸成轻微脑震荡。至今我还留着一张那天拍的一张免冠一寸相。在那张照片上,我的头顶的头发微微隆起,说明在我的头上,起了个不大不小的鼓包。每天上午在医院输液时,叔叔故意让我背诵语文课本里的诗词。只要老师要求背诵的,我皆能背诵。除了上周学的,数学题亦是如此。叔叔怕这样的内伤会影响我的未来,带我去海拉尔做了同样的CT,还准备去沈阳或哈尔滨等大城市去治疗。海拉尔的医生告诉叔叔,这个孩子,除了脑袋上鼓了个包,大脑没受什么影响。大夫的答案越肯定,叔叔就更紧追不舍地问一周内发生的事。他的提问,我十有八九都答不上来。越这样,他问得就越详细,就好像我从未受过伤,是否回答,全凭心情决定。

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父亲骑着自行车从八十里外的苏木(乡镇)逆风赶来看我。他执意认为我这样倒霉是因为在我还在不认太多字时通读了《封神演义》。父亲说,那本书里有那么多神仙的名字,被我这样的小毛孩叫来叫去,甚至常常念错,那些神仙才惩罚我一下。神仙想从我的头脑中拭去的那些名字,我至今还记得,只是那一周的事情,却再也想不起来。

后来,在十天之后,我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回到学校继续上课。在一个月后的期末考试里,我的主科成绩都在90分以上,总分是全年级第一。这个成绩,也让校领导和父母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其最重要的证明是,那个学年,我被评为校级“三好学生”。后来,亦有人替我惋惜,夸大我在受伤前后的不同,甚至有人说我在受伤之前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面对他们,我常常付之一笑。这个话题,被我周围的人聊了许久,甚至在十年后我考上大学时,还以那次事件作为谈资,说如果我没有经历那次脑部伤害,就可以轻松考取清华北大。这当然只是他们的美好愿望。

我伸手去摸,现在还能摸到头上的那个鼓包。妻子还说我头顶有一小处不长头发,是那次意外伤害留给我的证据。当我偶尔头疼时,我也会把罪魁祸首归咎到三十年前发生的那次伤害身上。那次的伤口,让日后的我变得更加勤奋,就好像自己真的是被折断了双翼的老鹰,需努力才能达到别人已经达到的高度。我头顶的伤,只留给上天和足够亲密的人看。在他们的眼下,我的缺点才足够安全,甚至让我拥有成为小孩撒娇一回的理由。

现在的我,记住了好多人和事,也忘记了好多人和事。对于那些,我提不起任何兴趣。我好奇的是,三十年前从脑海里删除的一周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主动和被动忘记一些人和事,是伤口所致,还是本能的表现?

夜里没有开灯。深夜里的确不适合开灯。开了灯,电灯发出的光亮会隔断夜的黑,将人锁定在有光亮的狭小空间里。关了灯的屋子里,夜的黑连成一片,那样空旷,给人以安慰。这天晚上,孩子还是没睡,也不盖被子,被子只要盖到她身上,就被她迅速蹬开。孩子很困,但睡不着。这样的黑夜,她熬过了四年多,每一个夜晚,都显得那么漫长。孩子在朦朦胧胧中偶尔大喊一声,声音听着有些刺耳。在她看来,那是司空见惯的事,孩子如若不喊不叫,她反而觉得黑夜死寂沉沉,因而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在黑夜里哪怕有一点点时间,让她想想孩子出生前的美好时光,她都觉得那是老天的恩赐。等孩子让她和丈夫手忙脚乱时,这一点点空间都会变成一种奢侈的享受。

表弟媳给我讲述这些时,我们刚刚吃完晚饭,她也用白水煮的面条喂饱了自己的女儿。在一天前,她,表弟和老姨,坐了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带着孩子来到我家。市里的一家医院有联合义诊活动,那家医院的专家,联同北京一家著名医院的专家,给五十位患者做手术,费用可以用她们当地的医疗卡报销。等他们来到我居住的城市时,正赶上节日,北京的专家做了两例手术,便匆匆赶回家过节。市里的那家医院,说要让孩子先住院,用口服药稳定孩子的动脉血压后,才决定手术做不做。

表弟媳带着一脸的疲惫,给我讲述她的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用病历单上的话说,就是完全型房室间隔缺损,共同房室反流。虽然不太懂这些专业性很强的文字,但我能从孩子脸上的表情看得出她很难受。为了这个孩子,表弟和表弟媳这几年走遍了沈阳、长春、北京等大城市的医院,而每一家医院,都给予他们不容乐观的答案。孩子出生后,表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亦最溺爱这个孩子,甚至会把孩子的脚丫,全部含进嘴里。孩子的脸上出现笑容时,老姨、表弟和弟媳妇才笑一笑,这是他们唯一能笑的时候。就像在夏日闷热的傍晚,从开着的窗子吹进来一股凉爽的风。

办理住院手续时,表弟面对这家自己第一次来的医院,动作麻利得惊人,不到二十分钟,他便跑上跑下办理好了所有的手续,并预付押金。此时孩子还在医院门口的树荫下跑来跑去,似乎世间的痛苦与她无关。起初,她有些怕我,逗了两次,变得愿意接近我,甚至还好奇地摸摸我的耳朵和眼镜。我亦喜欢摸摸她的小手。如果不是心里带着伤口,这个孩子和我的女儿,我牵过的所有孩子的手都没有什么区别。

住院后,医生建议先用药物给孩子降血压,必要时采用吸氧等手段,等孩子的血压平稳后,再决定做不做手术。如果手术,也并非一次能完成,需要三次手术,才能让孩子的心脏恢复正常。当我怯怯懦懦地,又带着对生命的好奇问医生如果不做手术,这个孩子的寿命有多长时,医生说最长可以维持20年,但他们临床上遇到的经验,比这个理论值要少很多。如果孩子的手术成功,她的寿命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长。医生说出这样的结果时,表弟和表弟媳的脸上没有一丝哀伤,或许这是他们早已知道的结果;医生在陈述这些时亦没有太多的表情,似乎他告诉我的只是一组临床数字。

我下意识地颤了一下。平时睡觉雷打不动的我,自从当了父亲,只要女儿咳嗽一声,就会从睡梦中醒来。面对整夜睡不着的那个孩子,她的父母和奶奶,一定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黑夜。他们对光亮的渴望,大概是我们永远无法体会的。那天送孩子去住院时,医生看了一眼表弟媳说,她的嘴唇也和她的孩子一样发紫,可能同样需要住院吸氧,而表弟媳只是笑了笑。在给孩子抽取动脉血的前一天,表弟媳有些担心地告诉我,抽血时,孩子一定会无比哭闹。她故作轻松地说,孩子进过无数家医院,对医院的那一套做法早已了如指掌。每当医生来治疗时,她会百般阻挠。果然如她所料,第二天因为孩子的哭闹,抽血工作没能正常进行,而接下来的吸氧工作,也只能在孩子睡觉时偷偷进行。孩子一旦醒来,就极不配合。好像她生而为人,就有一套自己的生活路线,而其他所有人看似好心的帮助,对她而言只是一种变相的阻挠。孩子终归是孩子,身为父母和奶奶的大人,却无法依照孩子的意愿放之任之。他们只能选择最传统的治疗方式,试图把孩子从身体的疼痛中解救出来。面对孩子遭受的临时痛苦,他们只能背过脸去。他们最理想的状态是,经过三次手术之后,孩子动脉血压降低,心脏功能正常化。

然而……这只是看得见的伤口。

在北京那家著名的医院,孩子同时被查出12号染色体异常。也就是说,这个孩子的智力,比其他孩子低下,将来即使身体康复,也有身高障碍和语言障碍。这是一道看不见的伤口,且伤得很深。在那些不开灯的黑夜里,表弟和他的妻子,一定想过孩子身体上的一切疼痛都得到恢复后,这个伤口要怎样医治。心脏的问题只要手术得当,就能痊愈。而她的这个病情,与生俱来,目前没有治疗办法。每每聊到这里,他们一定幻想过“奇迹”二字,或者在这样片刻的安静中天永远不亮,谁也看不见谁的黑夜一直延续。在黑暗笼罩世界时,世界只有一个层次,而光亮一来,天一亮,世界又恢复它白天固有的层次。在这个层次与光亮里,有一些人必定更苦,要走更更曲折而漫长的路。在那些带着伤口的人看来,黑夜唯一的好处是,可以不必寻路,哪怕下一刻即将破晓,而此刻是破晓后躁动前的安宁,片刻的安宁。

小伤口会给生活增添另类回忆,而伤口无限大时,就像一张大嘴,专门吞噬柔弱而美好的部分。面对残缺和伤口,尤其那些事不关己的伤口,大多会成为人们的谈资,不会让人感到切肤之痛;成为谈资的那些伤口,也往往发生在过去,只要一结疤,疤去无痕后,人们就好了伤疤忘了疼。那些曾经依附于你的身体,如今早已离开你的伤疤,以一种曾经的存在出现在我们的记忆里。

老姨、表弟和表弟媳回去了。孩子的手术没做成。医生说,做手术,连一半的可能性都没有。表弟的右手臂上,有一道细长的伤口。问其由来,他笑笑说,是被树枝刮伤的。伤口一粗一细,像毒蛇一样并行地在他的手臂上。不问便知,这是表弟媳抓伤的。出现在表弟手臂上的,亦是淤积在他妻子内心的伤口。面对伤口,表弟没有涂药也没有治疗。带着伤口行走,才能更好地感知微风的吹拂和阳光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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