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此流逝,也于此开始 ——塞尔维亚行记

七月 24, 2020/ 0 评论

文 李烨/拉萨

即便未曾走进这里,也会有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那些停留在历史深处的不同寻常的命运,以及那些动荡时局里的战事纠葛带给我萦然不灭的记忆。从奥斯曼帝国的军鼓,到奥匈帝国的士兵骑马踏过的土地,从普林西普深夜走过的街道,到历经四十多次轰炸也未被夷为平地的屋宇……战火带来的创痛尚未远去,这片沧桑的土地也因此神秘得仿佛遥不可及。我用十几天的时间,去探寻这块巴尔干走廊上的核心之地,在历史的缝隙里,触摸那生生不息的温暖。

当白昼熄灭于暮色之中时,他用一个久远的夜打开了明天与昨天。

游走在贝尔格莱德的城区,脑海里会浮现帕维奇曾经写下的这句话。坐落在萨瓦河与多瑙河交汇处的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是欧洲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历史与现实、信仰与热血,以及悲情与荣耀不断地相互叠印,掺杂有一点点颓废的忧伤,却又散发着一种典雅的优美,每一条街巷或是每一个转角,都充盈着深厚的历史感与生命力,旧时的诗意在这里原地复活。

在这里,我看到充满艺术感的涂鸦铺满了墙面;看到抄写在咖啡馆玻璃上意味深长的诗歌;看到被战火摧毁殆尽的国家图书馆里,那巨大弹坑内生长出葱郁的植被;看到古色古香的十九世纪风格的咖啡馆里阳光明亮,时间柔和而漫长。清早温煦的老市场熙熙攘攘,果蔬丰盈,鲜花汹涌,热情的老人会劝你品尝当地最好的李子酒。满头白发的琴师坐在老街的黄昏里演奏起大提琴,那音乐也许关于离别,也许关于爱情,悠扬的琴声灌满整条街巷。

红色的老式有轨电车从历史的迷雾中驶来,在每个站台留下沉默的故事。总统府侧翼的台阶上,伫立着安德里奇的雕像,他在两次大轰炸之间的四年里,写出名满天下的波斯尼亚三部曲,最终赢得诺贝尔文学奖。特斯拉纪念馆里人潮涌动,这位天才物理学家发明的交流电将人类带入第二次工业革命,在那里我看到小男孩的眼镜片上闪过渴求知识的光芒。

城区内最古老的书店内,放置着一沓沓普林西普的海报,当地的好友告诉我,他的名字在塞尔维亚语中意味着原则。邻近莫斯科大饭店的排练室里,有幸观看了民族舞蹈团富有生命力的演出,愉悦的感受源自那迷人的舞步和复杂的节奏。

入夜时分,苍穹中隐隐传来悠远而肃穆的教堂的钟声,夕阳金色的余晖划过阿达大桥的尖顶,萨瓦河畔的夜灯渐次亮起,云燕默无声息地飞过胜利纪念碑,硕大无朋的血月在城市上空升起。往事转身走向时间的深处,新的生活露出微笑的面容。

怀着一份好奇,我穿越翠绿的深山与河谷,去寻访中世纪的修道院里圣像与颜料持久的秘密。

二战的炮火曾经席卷这座十六世纪初期完工的霍普沃修道院,建筑主体当时已被损毁殆尽,唯有这座教堂完整地幸存下来。我遇见一位老人站在十六世纪的光线里晚祷,这画面古老而静谧。在她头顶上方,垂悬着气势宏伟的金色吊灯,背后的墙面上悲悯的壁画依旧保留着四百多年前的容貌,尽管颜色和墨迹历经年代久远,却尚未褪去原本的样子:天使长披覆的红色长袍使用了波斯藏红花调制绘出,而披风的钴蓝则源自爱琴海的矿石研磨出的粉末,只是有些图案已经斑驳,所以便成为一个永恒之谜。

在去寻访吸血鬼的途中,我们迷路了。

我们走进一个名叫基西耶沃的村庄,据说在那里可以找到吸血鬼的坟墓。塞尔维亚东部一直是许多奇幻童话和神秘故事的故乡,被称为黑魔法、古代诅咒、奇异生物和古代传说的摇篮。我们按图遍寻,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在街上问了几个当地人,如何才能找到吸血鬼的坟墓,他们告诉我去找米尔科先生。在街角的一幢老院落里,我们找到了这位谦和的绅士。

当我们说明来意,他表现出超乎想像的热忱,因为他没有想到竟然有中国人不远万里来寻访关于他家乡的故事,说给他几分钟换件衣服,然后亲自带我们去往一处最古老的墓地。关于吸血鬼的印象,在我脑海里只是爱尔兰作家笔下的那位文质彬彬、能够控制受害人思想的德古拉。而米尔科先生自豪地告诉我们,基西耶沃是最独特的村庄,世界上第一次使用吸血鬼这个词是因为他们村里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1725年的夏天,村里的一位名叫佩特的村民亡故之后,其他人突然染上神秘的疾病,死亡接踵而至。他们临死之前,都曾提到佩特在深夜内纠缠他们。迷信的村民变得焦躁不安,得出结论,已故的佩特是一个吸血鬼。佩特的葬礼结束两个月之后,村民们挖开他的坟墓,发现他的尸体完好无损,他的嘴唇上沾有未干的血迹。

关于这件事情的报道,出现在世界上最古老、至今仍在出版的《维也纳周刊》上,也是最早提到欧洲吸血鬼现象的文献之一。在没入荒草之中的墓地里,热情的米尔科先生给我们讲述了上面的故事,因为年代久远,他无法分辨哪个墓穴属于初代吸血鬼,但是,那些超自然的历史却流传至今。这不是塞尔维亚关于吸血鬼的唯一故事,这只是一个最古老的故事,在塞尔维亚的乡村,充满了这样的传说。

人的生命是由一些关键的时刻,也就是一些如同结扣的瞬间组成的。

短短的旅程中,我曾在蜿蜒曲折的乌瓦茨峡湾看到格里芬秃鹫长达三米的翼展,也在著名的二战弹孔纪念碑感受到无比伦比的勇气,我曾在斯图坦尼察修道院内怀想尼曼雅王朝的荣光与衰亡,也在萨瓦河和多瑙河汇流处的卡莱梅格丹城堡抚摸公元三世纪留下的伤痕。可是,我更喜欢记录普通人的故事和他们温和的笑容,那是风尘仆仆的历史背景里最真实的底色。

那位在鲜见行人的山间为我带路的老者,暴雨中的音乐会上相拥起舞的恋人,修道院内平和真实的内心,给予我各种帮助的路人。我已经迷上了这里:那种从未轻而易举、却安静松弛的生活状态,那些体贴而细腻、却被很多人忽略的细节,那些从不吝啬爱意的表达,那些温润而善意的微笑和普通而幸福的生活。经济或许并不是衡量幸福的唯一指标。一个地方,为何历尽战火,却毫无戾气,或许是信仰赋予他们的生活最丰厚的土壤,或许是对生命的热爱使得他们无比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其实爱与恨不过一念之间,如何选择是自己的事。无论如何,这里的生活哲学正是我们比任何时候更需要的东西。把春天藏进胸口,方能呵护我们并不轻易的生活。

(作者系《国家地理》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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