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之间皆是菩提 ——缅甸行纪

九月 18, 2020/ 0 评论

在那片曾经停滞在历史深处

而显得神秘和遥不可及的土地上,

有人为信仰付出一生的时间。

缅甸,一个曾经长期与世隔绝的国度,在经过长达半个世纪的军事管制之后,向世界敞开了大门。这是一片命运多舛的土地。经历过十一世纪的盛世辉煌,也遭遇过二战时期的隆隆炮火,曾经阿奴律陀王视线所触及的地方佛塔林立,他不会想到,数百年后江山社稷的满目疮夷,从史迪威公路望过去,整个世界动荡不宁。回忆转身走入时间深处,那些昔日帝国的荣光与晦暗,会在时光更迭里慢慢褪去,战马、旗帜和未竟的事业,全都隐没于迷茫的背景之中,唯有在散落在平原或江岸两侧的遗迹里,或许可以找寻到一段似曾相识的记忆。

我在一个阳光炽烈的午后抵达蒲甘——梦想中的万塔之城。这座位于缅甸中部的城池,曾是缅甸蒲甘王国的首都,公元11世纪至13世纪,虔诚的国王奉上座部佛教为国教,在富饶的依洛瓦底江边修建了数万座风格各异的佛塔。物是人非,时过境迁,荒草漫过青阶,石碑沉入黄土,骄傲的王城也无法抵御漫长的时间,战火和地震将塔林毁去大半,如今只余下三千多座风尘仆仆的佛塔遗迹,向世人证明着昔日的荣耀与辉煌。

次日凌晨五点左右,蒲甘古城仍被夜色笼罩,一辆雪佛兰军车准时停在了旅店门口,这辆产于二战前的巴士被用作接驳车辆,会把我送往热气球起飞点。飞行师六十多岁,澳大利亚人,他告诉我从八十年代初他就开始飞热气球。我问他为何会选择这个职业,他说飞向天空的时候你就明白了。巨大的球体缓缓上升,遥远的地平线曙色初动,天空寥廓,平原无垠,亘古已有的天体寒光荧荧,除却喷火器在耳边偶尔响起,万物静默如谜。

热气球漂浮在丛林上空,东方是平缓的掸族山脉,西面伊洛瓦底江蜿蜒流淌,绚烂的曙光漫过山河大地,丰美的蒲甘平原坐落在和煦的黎明之中。佛塔门廊肃穆,丛林树影婆娑,雾气蒸腾,伟大的都城仿佛正在一个古老梦境中缓缓苏醒。万物水落石出,静谧而永恒。这静谧从远古流传至今,从未改变。这是一个与神的约定,凭高远望,星星点点的佛塔如同棋子般被晨光逐一点亮,宛若造物主在创造他的世界。上帝操纵棋手,棋手摆布棋子,上帝背后,又有哪位神祗设下,尘埃、时光、梦境和苦痛的羁绊。

骑车穿过迷宫般的塔林,如同穿行在漫长的历史传说里,沿着时间的藤曼绵延而来的信仰,在这里都可以找到它存在过的痕迹。残暴的国王纳亚都为赎杀父之罪修建的达玛央吉寺,纳拉帕提斯图国王看到一颗红宝石在洼地中闪耀,便修建了苏拉玛尼,康瑟达王修建的阿难陀寺,则源自佛陀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中的阿难陀。色彩斑驳的壁画,刀法雄浑有力的浮雕,甬道上的拱顶美妙的纹饰,神佛端坐在阴影里沉思,每一处痕迹都耐人寻味,那是时间给予我们的指引,引领我们与历史汇合。

微凉的清晨里,可以遇见赤脚托钵化缘的早行僧。在缅甸,大多数民众信奉上座部佛教,这里的僧人依然保留了古老的佛教制度,安守着过午不食、半月诵戒、不持金钱、雨季安居等佛教戒律,过着与两千六百年前的佛教僧团一样的修行生活,与风驰电掣的现代生活相比尽管简单朴素,却身心稳妥,念想仁慈。

在这个普遍信奉佛教的国家,僧尼会受到较高的礼遇和尊重。出家对于年轻人而言,并非看破红尘,而是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段经历。假若没有出家礼佛,人生就有了残缺的部分。缅甸人年少时至少出家一次,短则几天,长则数月,如愿弘法度众,则可以终生出家。或许是这段经历,造就了他们柔和的心灵世界,虽历经战火,却毫无戾气。在缅甸,除了经教寺院和禅修中心之外,还有一类寺院义务办学,免费教村民的孩子读书识字,时至今日,它们依然遍布于各地村落,承担着普及教育的职责。

看守佛塔的一家,已在这里守了三代,简陋的屋棚是全家的居所。由于战乱与西方制裁等原因,缅甸的经济状况令人堪忧,数十年来,缅甸好像从时间的齿轮脱落一般,被冻结在光阴深处,如今在街头和村落,随处可以看到贫穷到尘埃里的国民,约有三分之一的人依然过着异常贫困的生活,偏远地区的人民,基本的温饱尚不能满足。尽管如此,缅甸人依然会拿出钱财供奉给寺院。这家的年轻人英语很好,也乐于与人攀谈。他告诉我说,佛塔是缅甸人寄托心灵的地方,也是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又是黄昏时分,暮色渐笼,晚霞绯红,世界发出自己的光,像十三世纪前的黄昏一样。平原上的游人逐渐散去,原野深处远远传来晚归的牧人驱赶牛群的吆喝声,脚下的羊肠小道通向她们居住的村落,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停留着佛塔巨大的剪影。盛世繁华刹那间,就像奥维尔所说:任何盔甲都抵御不了命运。这是一个远去的传说,漫长的岁月可以抹去所有的战乱与纠葛、勋章和面庞,唯有恒久的信仰可以穿越浩瀚的史海,生生不息,一如开花结果,累累满枝。

缅甸人的生活与湖泊和河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起源于喜玛拉雅山脉的伊洛瓦底江滋养着缅甸三分之一的国土,孕育出灿烂的缅甸文明,而位于缅甸北部掸邦高原的良瑞盆地内的茵莱湖,则以其独特的水乡文化而著称。生活在水乡泽国的茵达族人利用高脚木桩,将房舍建于湖畔或岛屿的浅水之中,远远望去,整个村落仿佛漂浮于水面之上。村落之间隔着一线湖水,使用木桥相连,距离稍远一些,便以小舟代步。无论是市场赶集、僧人化缘,还是农田劳作、孩童上学,都需乘船出行。

缅甸的农村人口约占四分之三,大多数人的生活依赖村庄与耕种。生活的重心,自然围绕着季节与庄稼、河流的水位和天气的阴晴。晨昏之间乘坐小舟在茵莱湖面上穿行,路过一个又一个的古老小镇,青叶繁茂的枝桠上吊着提线木偶,远方的寺庙隐隐传来悦耳的钟声,长颈族妇女端坐在柔黄的阳光里织布,在她身后的襁褓里,可爱的婴儿睡眼朦胧,荏弱的新月里有飞鸟掠过,平滑如镜的湖面上有茵达族的渔夫单脚划船捕鱼的身影。

站在黄昏的伊洛瓦底江边,回想来路,我会想念黄昏里乌本桥的身影,拂晓时分蒲甘平原朦胧的光线,还有茵莱湖畔茅草摇曳的浅滩。更让我想念的是,无论在万塔之城蒲甘,或是水道交错的茵莱湖,从一点一滴的细节里,都可以感受到的,缅甸人的善良与真诚。但愿和平永远护佑这片宁静丰饶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上温和朴实的人民。

评论一下?

电子邮件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