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苏醒

二月 8, 2025/ 0 评论

文/安宁 内蒙古

诗人苏和带我们去看草原,在寸草未生的春天。

一路都是无边无际的苍黄。除了疾驰而过的汽车,就是公路两边低矮芜杂的灌木,向着大地俯身叩拜的芨芨草,偶尔闪过的嘎查(村庄)里萧瑟的院落,起伏山坡上低头啃食的牛羊,横穿马路的牛犊羊羔,以及阳光下自由翻飞的百灵鸟,便似乎再无生命的气息。只有一生都未曾离开过草原的诗人苏和,才能在烈烈大风中,敏锐地嗅到万千生命细微的战栗。

被汽车不幸撞死的牛羊,裸露在草丛里。腐烂的肉体滋养着鹰隼,风干的皮毛化作大地的疤痕。再经几次严冬酷暑,它们便与积雪一起蒸发,将生命重新交还给草原。盛夏来到此处狂欢的人们,看到奔放的马兰遍地幽香,粉白的芍药尽显俏丽,热烈的山丹火焰般燃烧,并不知晓就在他们的脚下,多少生命化为肥沃的泥土。草原上世代栖息的人们,看到死去后依然高昂着头颅的生灵,会停下脚步,默默为它们祈祷,希望这人间短暂走过的灵魂,离开温热的身体,能够抵达更为温暖的天堂。但人们并无太多的哀伤,就在牛羊死去的瞬间,无数的羔羊又在大地上诞生。人们转身去迎接新生,让死亡顺着金色的河流,消失在苍茫的远方。

就在我们前面,一头不知来自哪个嘎查的乌珠穆沁肥尾羊,站在敞篷三轮车上,好奇地注视着它一生从未行经的世界。一切习以为常的,都因疾驰的速度变得陌生。高山草原犹如大地性感的曲线,在风中起伏。丘陵冲入河流,在那里化为舒缓的小夜曲。荒漠中卷起的沙尘,遮蔽了整个的天空。白桦林中肆意流淌的

花朵,铺满了辽阔大地。追赶车轮的云朵,走到哪里,哪里就落下它们深沉的影子。一只肥尾羊因为这段奇妙的旅行,摇晃着肥胖的尾巴,和多了一对肋骨的丰腴的身体,向着变幻万千的云朵,发出刺破洪荒般的鸣叫。

随处可见的蒙古百灵,则以嘹亮的歌声,震动荒原般的大地。汽车在草原上颠簸向前,这些可爱的精灵,时不时就跳入我们的眼帘。有时它们在道路两旁干草覆盖的沙土里,探出脑袋,天真地注视着我们。有时它们绕着车窗上下翻飞,为难得的相逢献上美妙舞蹈。偶尔,它们也会在草地上矫健奔走,仿佛要唤醒地下睡眼惺忪的草茎与昆虫。来自蒙古高原的风,裹挟着沙尘,在这料峭的早春,击打着努力萌发的万物。但那两只热恋中的百灵并不关心,它们在大风中用力扇动着褐色的羽翼,在宏阔的天地间,奏出一曲壮美的爱情之歌。

舞动的精灵,一路陪伴,将我们从沙石覆盖的公路,引向一程更为崎岖的土路。这是通往巴彦胡舒苏木(乡镇)哈日阿图嘎查的必经之路。哈日阿图在汉语中意为瞭望岗。远远地,见大地高低起伏犹如波浪,牛羊在山坡上迎风吃草,漫山遍野不见一个人影,就连人家屋舍也不知隐匿在何处。我猜测这名字是某个放羊的牧民所起,他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眺望着远方,希望某一天自己能够走到云霞涌动的天边,那里一定是人间的天堂。每一个崭新的清晨和黄昏,燃烧的天空都会拨动他的心弦,让他对远方重新燃起激情,相信所有美好的梦想都在那里。

在哈日阿图,沙地榆四处播撒生命的种子。它们盘根错节,以荒蛮之力锁住肆虐的风沙,也将一次次眺望远方的年轻人,留在这片流沙遍地却又生机勃勃的土地上。途经此地的人们,看到古老苍劲的沙地榆就知道这片沙窝子的深处,一定有一户人家,世代扎根于此。那些状若龙爪、裸露在外的根茎,有的化作驰骋的野马,有的与另外的一株深情对视,有的一生合抱,生死相依。人们将它们当成护佑水土的神灵,珍爱它们在夏日洒下的每一片荫凉,并祈祷风调雨顺,降下甘霖,滋润这些历经百年风雨的神树。

诗人苏和的侄子布和一家,就住在这片由沙地榆筑起的“城墙”边上。我们将在这里,听着蒙古包外努力唤醒整个春天的呼啸的大风,度过人生中喝酒吃肉、酣畅淋漓的一个下午。

(作者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迁徙记》《寂静人间》《草原十年》等作品30部。现任教于内蒙古大学,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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