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一部隽永的散文诗

三月 18, 2019/ 0 评论

文 邴雪/深圳

电影《罗马》是阿方索·卡隆的一段私人记忆。
1968年的夏天,墨西哥城“罗马”社区的年轻女佣可莉奥过着平凡而庸碌的生活:清洗、打扫、照顾雇主的四个孩子。偶尔,她也会从成堆的家务活中抽身,和男友费尔明约会温存。但意外怀孕打乱了她的生活步调,男友不知所踪,留她独自面对。另一方面,女主人索菲亚遭遇了丈夫的背叛,她不得不承担起养活全家人的压力,同时在孩子面前小心维护幸福家庭的假象。两位不同阶层、不同肤色的女性面临同样的苦涩境遇,相互支撑着熬过了一段艰难时日。

在这部“回忆录”中,可莉奥的原型是陪伴阿方索·卡隆长大的保姆丽波(Libo),而卡隆本人就是片中雇主家的孩子之一。为了真实还原记忆中的“罗马”,片中70%的家具是卡隆走遍墨西哥各地收集而来。此外,他还亲自担纲摄影,力图通过自己的镜头语言,全景式地还原记忆中的动荡岁月。散落在家庭主线之外的背景碎片,有墨西哥政府镇压学生运动的动乱与杀伐,有印第安族裔被强征土地的死亡与哀歌。细细品读电影中的每一个意象,似乎到处都是“大火—革命”式的隐喻,但点到为止的政治元素让位于琐碎的生活本身,影片的重心依然是导演内心“精神之城”的肖像画,是立足当下、回望过去的乡愁追思。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部电影也算是卡隆的《阿长与<山海经>》。

一、关于史诗色彩

在卡隆的镜头下,主人公可莉奥像一只温驯的食草动物,逆来顺受、朴素寡言。关于她的生活,影片展现得详实而细致,但对于她的所思所想,我们只能从只言片语中体悟一二。在这种如同失焦的客观视角下,可莉奥既是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又仿佛与周围的环境疏离,只有身体在场。在天台上与雇主幼子的对话中,可莉奥的台词就指向这一点。

佩佩:“你在干什么?说话啊。”

可莉奥:“我不能说话,我死了。我还挺喜欢死了的感觉。”

因为主人公被动人格主导下的微妙距离感,淡化了表演与戏剧性,全片始终保持冷静的旁观角度,强化了真实感。在剧情推进到个体命运与社会变革发生关联的重大巧合时,观众在真实感下才不会觉得过于刻意。

怀孕的可莉奥在家具店挑选婴儿床时,楼下的街道正发生镇压学生运动的残酷流血事件。枪口逃生的学生跑到家具店躲避,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持械者。在可莉奥惊愕的目光中,一名学生被枪杀,凶手正是费尔明(她腹中孩子的父亲)一行人。可莉奥因此受到惊吓,羊水破裂,被紧急送往医院,最终诞下一名死婴。

除了这场暴乱,更多的政治信息潜藏在平静的生活之下。马路上乱丢气球的孩子被士兵开枪打死;因为争夺土地,庄园主家的狗“肉桂”被记恨的村民害死;在庆祝新年的酒会上,一名女佣轻描淡写地说:“看见那个家伙了吗?他儿子八月被杀了,因为土地纠纷。”

关于压迫下底层族裔的命运,也暗藏在可莉奥的歌声中:

当我向你诉说我的贫穷,

你再也没有微笑过。

我渴望拥有一切,

将它们一一放在你脚边。
可我生来贫穷,

你永远不会爱我……

这些闲笔式的小细节组成了一个变革初期阶级矛盾尖锐、社会动荡不安的墨西哥城。在这层信息之上,小人物的命运才更有被诉说的意义。这也为这部平淡的家庭回忆录添了一层史诗色彩。

二、关于女性立场

在这部电影中,两性的形象差别很大,从中可以看出导演的情绪与态度。片中,女性需要面对更多磨难,但她们往往也凭借强韧的生命力在磋磨中脱胎换骨。与此同时,男性角色则长期处于失位状态,偶尔的出现也显得荒唐可笑、虚伪卖弄。

得知可莉奥怀孕,男友费尔明马上逃回乡下。在可莉奥找上门时,他甚至用暴力威慑推卸责任。另一边,男雇主安东尼奥另寻新欢,以出差为借口长期在外厮混,不肯负担家庭开支。

在揭示男女雇主婚姻不睦时,影片有一个巧妙的隐喻:停车。

安东尼奥第一次出场就是开车回家。盖勒西汽车硕大的车身与狭窄的通道反差强烈,安东尼奥不断调整车身角度才最终开进车库,象征了他对于家庭与这段婚姻的调整适应。相比之前平稳的长镜头,这个段落出现了各种特写,剪辑点密集,表现出一种浮躁不安,镜头语言已经在暗示:登场的安东尼奥与这个家格格不入。

婚姻将死,索菲亚挽回无果。在一场大醉之后,她开车回家。开进那段狭窄的通道时,她不再小心翼翼,反而一路脚踩油门,横冲直撞。这暗示着她内心的挣扎与冲突,对于这段婚姻,她已经做出抉择,不再勉强迁就。在此之后,她换了一辆小巧的雷洛汽车,找了一份在出版社的全职工作,承担起家庭责任的同时,也选择适应变化,重塑自己。

通过几个简单的家庭场景,巧妙揭示人物内心的复杂情感,这充分体现了导演的功力。

相比于中产阶级的索菲亚,出身底层的可莉奥更加隐忍。在被抛弃后,她并没有消沉抱怨,反而想方设法找到费尔明,求一个答案。与其说她找费尔明是为了寻求庇护,不如说是对过去的告别仪式。

这里有一段小插曲,可莉奥来到时,费尔明和武术团队正在导师的指导下“金鸡独立”,修行内心,但每个人都歪歪斜斜,无法完全复制导师的动作,反而是怀孕的可莉奥轻易完成。这个场景其实已经明确地暗示,场上所谓“勇武”的男性们,内心力量其实完全比不上看似弱小的可莉奥。这种倾向其实也有导演的私人情感投射,比起早早在家庭中离场的父亲,生命中重要的女性抚育他成人,显然更值得被歌颂。

在这部电影里,“水”是一个重要意象,它可以洗刷过去,也可以孕育未来。在片末重要的海滩戏中,可莉奥在呼啸的浪潮中重生。

同病相怜拉近了两位女性的距离,在可莉奥诞下死胎后,索菲亚邀请她和全家人一起去海边散心。戏水时,两名孩子被海浪卷走,可莉奥不会游泳,却迎着风浪,走向更深的水域。当她不顾一切救回孩子,索菲亚赶来,全家人相拥而泣。

这时,可莉奥才第一次袒露真实的自己,道出埋藏已久的心结:“我本来就不想要她。”她在忏悔自己曾经暗暗希望这个孩子死去,偏偏愿望成真。由此带来的负罪感远远超越伤痛本身,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成为摆脱不去的枷锁。

黑白影像下,海浪被赋予时间和自然的力量,生死边缘的体验消解了可莉奥的重负。“我们很爱你,可莉奥。”——在与索菲亚一家人的拥抱中,她终于宽恕了自己。这其实也是电影的一个重要主题——爱的救赎。呼应片名Roma,反写即Amor(西班牙语的“爱”)。

三、关于视听语言

这部影片采用数字黑白摄影,以宽画幅展现,景深变换丰富,采用了大量的长镜头。片中,摄影机经常来回小幅度摆动,扩大镜头的观察范围,为观影者展现更丰富的生活细节。温润平稳的运镜如同“铺陈”式写作手法,来回往复“催眠”,使观众沉浸在影像故事中。

导演的镜头调度无疑是大师水准,当费尔明落荒而逃,可莉奥孤身走出影院,身后是热闹嘈杂的商贩,反衬出她内心的郁结,视角转换自然而不露痕迹。几场群戏更是水准超凡,女佣在暴力事件发生时突然临产,摄影机节制地记录下现场,然后兀自移转,拍摄窗外的暴动,还原度之高令人叹服,给观影者带来逼真的沉浸感。此外,主人公还曾数次被推到镜头边缘,乃至游离在镜头之外,例如医院的俯视全景,从孕妇群体慢慢移到可莉奥本人,颇有个体被历史洪流淹没的宿命感。

更值得夸赞的是细致而丰富的混响声效,庭院中细微的风声、远处的狗吠,层次分明,让观众慢慢进入导演制造的氛围中。不过这也意味着,这是一部属于大银幕的电影,通过小荧幕观看,很可能因为设备局限失去音效体验。

四、关于争议

无论是评委会九人全票通过的威尼斯金狮奖,还是一举拿下奥斯卡最佳导演、最佳外语片、最佳摄影奖,都已经证明了《罗马》2018年佳片的绝对地位,但在观众的影评中,也不乏“空洞刻意”“抽空人物”“自我感动”“过度巧合”的辛辣批驳,连卡隆引以为傲的镜头调度也有部分观众不买账,称其为“破坏信息和故事的炫技”。观影感受向来是私人且主观的,从笔者个人的角度出发,电影抽离式的旁观角度——观众始终难以走进可莉奥内心深处,哪怕她生下死胎时的悲痛也是静谧隔离的;“海报”式背景奇观——映在走廊地砖上的飞机倒影、窜出炮筒的空中飞人、百人“金鸡独立”修行武术;散文化叙事——没有集中的主线情节、淡化矛盾冲突、弱化叙事的连贯性,都源自这部电影的“私人化”,这是一部完全属于导演本人的电影,并没有特意考虑观众的感受。

为了避免让私人记忆流于庸俗、无病呻吟、情感泛滥,卡隆非常隐忍地对素材进行取舍,节制情感浓度,企图成为无主体的客观呈现,如同历史那般自然发生,所以某些片段会显得过分冷静。但其实镜头语言可见,他对过去是依恋而追随的,一步步递进的情感浓度,像片尾的海浪裹挟着观众走进那段往事。

“解剖”自己无疑是件太过艰难的事情,导演下手时的某些紧绷情绪或许让部分段落“夹生”,影响情感传递,但我们也很难要求卡隆把刀口扎得再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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