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的清纯山水，见证川端康成的最美初恋
文 黄橙/厦门
《伊豆的舞女》是川端康成以自己20岁时的伊豆之旅为素材创作的自传体短篇小说，译文字数只有一万余字，却影响深远，小说情节被称为“世上最美丽的初恋”，不仅成了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名篇，而且在日本先后6次被搬上银幕，捧红了多位影星。最为奇妙的是，小说中的任何一个场景都能在伊豆半岛的真山真水中找到，仿佛川端康成描绘空灵清新的唯美景色，近百年来一直在原地等待着你前来感知、欣赏、陶醉。
从修善寺温泉的一见倾心，天城岭弯弯山道的忐忑追寻，到下田码头的依依惜别，川端康成将青春的悸动和细腻微妙的情感波澜，铺展在伊豆清寂纯净的山水之间，让一段看似寻常的寻幽探胜变成了一场寻觅人性之善美的浪漫旅程。
【修善寺，桂川桥上他的心房猛烈跳动】
来到伊豆半岛才知道，修善寺早已不是一个千年古寺的名字，而是山野之中一座温泉小镇的名称。无论你从铁路来，还是公路来，都有一个大名鼎鼎的修善寺站，可以承载你对山清水秀、古迹遍地的所有想象。
1200多年前，那位从中国取经归来的日本高僧空海（公元774—835）在此创建了名刹修善寺（今已改名修禅寺）。据说一日他见寺前的桂川之中有一孝子正为生病的母亲洗脚，他便以金刚杵就地击出泉眼，让流出来的温泉水治好了这位母亲的病痛。从此，修善寺便以温泉名乡享誉日本。如今到修善寺旅行的人，必来这里看一眼依然汩汩流淌的“独钴汤”（这一伊豆最古老的泉眼已是文物，只能眼观，不让泡汤了）。若想做温泉SPA，小镇上遍布不同档次的温泉旅馆可供挑选。距“独钴汤”20米之内也有两处公共足浴温泉池，可以感受这个温泉乡的亲切和暖意。
修善寺镇周围被天城、巢云、达磨山群环抱，桂川之水清澈见底，几座红色栏杆的古桥连通两岸，而川端康城与舞女薰子的邂逅就在这条溪流的一座古桥之上。他因为一场偶遇而魂不守舍，只在修善寺温泉歇了一宿，就一路追随着舞女的脚步直到天涯海角（到了伊豆半岛南端的下田镇，你就知道这里无疑是日本的天涯海角）。
《伊豆的舞女》对修善寺描述不多，然而，一场美丽的初恋萌发于清幽秀美的温泉古镇，或者可以用
适得其所来赞许。修善寺这个地方不仅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而且还有千年历史风云留下的古寺古墓、名人遗迹。除了在日本无人不知的空海和尚留下的遗迹和传说，还有古代十大奇女子之一的北条政子（公元1157－1225）出家的指月殿，这是伊豆最古老的木质建筑，而指月殿边上就安葬着她的儿子源赖家（第二代镰仓幕府将军，被政敌暗杀而死）。翻开镰仓幕府的发迹史，与北条政子相的贯穿三代幕府将军的爱恨情仇，其跌宕起伏、曲折离奇比中国宫斗戏都更为荡人心魄。
相信川端康成在情窦未开之时，就听过作为伊豆国豪门长女北条政子打昏包办婚姻中的新郎，夜奔约会流放伊豆的源赖朝的爱情故事。敢爱敢恨是北条政子在日本史册上的重要标签，而她曾经在修善寺的晨钟暮鼓中留下无尽的凝望与哀思，令人联想到那句唐诗：“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如今，在修善寺附设的宝物馆内，还陈列着北条政子为子祈求冥福所寄放的宋版放光般若经等珍贵古物。
【从狩野川到河津七瀑，伊豆舞女的激情步道】
从修善寺一路向南，经净莲瀑布、天城山、河津七瀑前往下田，就是遐迩闻名的舞女步道。
遥想当年，川端康成穿着高齿木屐行走15公里，翻越重叠的山峦，穿过原始森林和深邃的幽谷，见到狩野川上游的净莲瀑布时必定已经气喘吁吁。然而，这对于一个追寻爱情的青年学子来说并不会觉得辛苦，因为他知道自己走的每一步脚印都正好与薰子尚未消失的足迹重合。
高约25米的净莲瀑布，成型于1万7千年前的火山喷发，在熔岩冷却过程中形成的柱状节理和野生蕨类植物成了衬托瀑布的最美舞台。净莲瀑布虽不壮观，却是伊豆地区第一名瀑，因为一个充满哲理意味的蜘蛛精传奇赋予瀑布神秘的光环。据传，此地一个得道的蜘蛛精面对佛祖的提问：“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蜘蛛精执意认为：“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于是，佛祖让她转世于人间，让她钟情于A男，却得不到；安排B男痴情于她，而她却不爱。如果故事就此打住，就印证了蜘蛛精的结论是正确的。然而，情节又延伸下去了，正在她痛不欲生时，B男来诉真情并想与她同生死，佛祖来揭开前尘谜底，最终让蜘蛛精明白：“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这个传说在日本几乎家喻户晓，川端康成看到净莲瀑布并重温这一爱情故事之后，身心又获得了满满能量，更急切地继续追寻心仪的薰子去了。
在天城岭上，他终于追上了舞女一行，并遂了一路与心爱的人同行的愿望。虽然因为身份的差别悬殊，他们不能住同一家旅馆，然而对于沉溺于初恋幻觉的青春男子来说，能与心爱的人儿远远地望着，偶尔亲近说说话，已经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事了。
在此后的行程中，他有意无意地试探着薰子的所思所想，偶尔还吃点儿醋，在汤野的小客店里，他甚至等来了与她一起下五子棋、为她朗读书本的机会……
出了汤野不远，就是河津七瀑了。在幽深跌宕的山谷边缘有一条长达1千多米的舞女步道，七条形态各异的瀑布就错落其中。在初景泷前，有“舞女与我”的坐姿青铜塑像，成了游人打卡的热门景点。由此往出合泷方向走没多远，山道拐弯处还有一组“舞女与我”的行走塑像，恍惚之间让人觉得时光没有走远，游客还有机会与小说中的人物相遇。
在河津七瀑中，给人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出合泷和大泷。出合泷是两股从玄武岩壁上飞奔而下的溪流，从左右方一起注入青色的河潭之中，犹如碎裂的碧玉呈现出迷人的光泽。而大泷之水高达30米，与之相邻的竟然是天城庄温泉酒店的露天风吕，一边是冷洌之水，一边是温暖之泉，投宿于此，可以尽享伊豆半岛火山地貌的额外恩赐。
凡是读过《伊豆的舞女》的人，必定都会记得一段十分精彩的温泉洗浴描述，这是川端康成第一次望见裸体的舞女。“……我看到这幅景象，仿佛有一股清泉荡涤着我的心。”世上所有美丽的初恋都是相似的，清纯无邪，悄悄地爱着就已经无比幸福。
【下田海岸的挥手，最美的初恋与无言的结局】
百年前，下田港就像是这种候鸟（指卖艺人和跑江湖的家伙）的窝。所以，舞女一行来到下田犹如回了家一样，她的哥嫂要在这里为夭折的孩子做法事。薰子的心愿是与“我”一起去看一场电影，然而，一个少女的春心萌动早被阿妈发现了。在过去，长辈表达爱的方式通常会以“残忍”的方式来呈现，因为主宰这种“残忍”的是看透社会无法跨越的阶级鸿沟，怕孩子一陷入情网就无法自拔的理智。“直到船儿远去，舞女才开始挥舞她手中白色的东西。”一部交织着美与悲的青春之歌戛然而止。
好在如今的下田港已经是各种候鸟的窝，比百年之前的市貌清亮鲜丽了许多。许多来下田旅游的人都会沿着有着水乡古镇范儿的佩里路漫步，享受着日式风情的休闲时光，位于佩里路尽头的了仙寺也是游客必去的打卡点。因为这里是日本近代史巨变的起源之地。1854年（也就是川端康成追随舞女来到下田的前64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休·佩里率领舰队登陆下田，强迫德川幕府在了仙寺里签订了《日美亲善条约》，同意向美国开放下田港和函馆港。在外人看来这是丧权辱国的，可是日本人并不这么看，因为日本被迫打开国门之后慢慢走向了强盛。在下田，游客可以参观开国博物馆、了仙寺佛堂（已改名“开国殿”）、马休·佩里登陆纪念碑等历史遗迹。想来当年川端康成也是到过了仙寺、佩里街的，只是这一切与舞女无关，所以没有写进小说。
以现代旅游的视觉来看，下田最美的景致并不在港口一带，而是离老城区各有半小时车程的爪木崎海岸和白浜神社。
爪木崎海岸特别有天涯海角的感觉，一座孤零零的白色灯塔被黑褐色的火山柱状节理簇拥着，世界一片苍茫。爪木崎海岸最美的季节是春夏两季，从二月开始，海岸边满坡遍野盛开着野生水仙花、芦荟花，到了五六月主角则变成了五彩缤纷的紫阳花，七八月清澈宁静的爪木崎海湾迎来了一年中最为欢快的“浴场时刻”。
能与爪木崎海岸相媲美的白浜海岸更为舒展，绵长的白色沙滩让无垠的碧波有了施展魅力的舞台，冲浪者和游泳者也不必等到夏天，随时都可以与大海相亲相爱。这条长达数公里的白色沙滩被一片山崖分为两段，临海的悬崖之上有一座红色鸟居迎着天风海涛而立，令人仰视并惊叹。它是通往神域的入口，是人界和神界的分界线。如果你从海上来，穿过鸟居，你就进入了伊豆最古老的神社——白滨神社。有人说，它有2400年的历史，因为神社内有一棵2000多年的柏树活成了神一样的存在。
《伊豆的舞女》若要拍第七部版本的电影，薰子挥舞白手绢的地点最好挑选于白浜神社的这片海崖之上，镜头渐渐拉远，红色鸟居与薰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孤独是忧伤的，也是美丽的，犹如川端康成的初恋。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行走56国，出书21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