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他的彼得堡

二月 1, 2018/ 0 评论

万蜜/成都

  那天清晨,圣彼得堡的街头如往常一样,蒙着一层细雨薄纱,我坐在公交车上,车轮碾过水潭后来了个急刹车,停在了涅瓦大街的尽头。

匆忙下车,我左顾右盼,发现自己依然身处繁华地带,看不到丝毫墓地的痕迹。徘徊几圈,终于在穿过一个长长的拱廊之后,抵达了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Alexander Nevsky Monastery)旁的两片要收费的墓地。这里沉睡着我最爱的作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圣彼得堡的6天时间里,我整日都穿梭奔走于它的街头或博物馆间,企图搜寻陀氏笔下各种贫苦人的印记,看现在的俄国人生活在怎样的境遇里,不断被各种建筑、艺术、阴沉的天气或情绪轰炸。
倒不是说看起来冷漠的俄罗斯人就一定在承受苦难,而是在这种寻觅中,你会发现这座城市好像拥有神奇的魔法,让你情不自禁思考起“苦难”这件事。

■ 生前的潦倒和死后的荣光

湿冷的天气适合在墓园散步,枯黄的叶子被雨水打落一地,在绿葱葱的树木掩映下,静卧着俄罗斯那些有名的文艺人士,诗人茹科夫斯基、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画家希施金等,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安眠在季赫温公墓里。季赫温和它对面的拉扎列夫公墓,是圣彼得堡的城市雕刻博物馆的组成部分。

你能在每个名人的墓前看到与之相应的雕刻作品,例如,柴可夫斯基的墓地被单独围了出来,里面长满了鲜花,两个天使簇拥着他的头像:一位低头看书,另一位仰头望向天空,好像在听着他的乐曲,产生了无限遐想。

绝大多数的墓碑,我叫不出名字。有意思的是,驻足在这些雕塑旁,可以去猜想墓碑下的故事。
在这块墓园中,你可以看到拿着竖琴闭眼吟唱的缪斯,身穿白裙、低头静默的少女,或者挂在十字架上干瘪的身躯。在这里,它们像是活灵活现的人物,无声息地连接着逝者和生者。

陀氏的墓地在进门右手边的角落里,我到的时候遇到一位手拿他作品的西方女士,走近后她朝我微笑离开。陌生的我们,倒是因这位伟大的作家,莫名觉得亲近。

墓碑四周摆满了缅怀者鲜花,幽美静谧。生前深陷于债务、赌博、不停搬家漩涡中的作家,死后终于在这座城市拥有了一个温馨而稳定的安息之地。

无数通过他的文字得到力量的人在此缅怀他、感谢他,谈论和困惑的,依旧是他一百多年前写下的老问题:信仰、生命、矛盾而复杂的人心。

这多少有些讽刺,如若有灵魂存在,我怀疑陀氏如何安然看待这一切。

“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这是陀氏的墓志铭,也是他生前最后一部作品《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开篇引言。

圣经中这段话在探讨死亡,后面还有一句:“爱惜自己生命的,就失丧生命。在这世上恨恶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

在世上,若是不破碎旧我,就难以寻见真我,若是看不到“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就无法抵达上帝的天国。但知道这些道理又如何,终其一生,我们不过是重复犯错,重复千百年前的旧事。

我转身走向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尽管在修建它时,彼得大帝误以为此处是1240年亚历山大战胜瑞典人的地方,但这丝毫不影响它于1797年成为俄国东正教会修道院里级别最高的修道院之一,同时也是彼得堡最古老、最著名的修道院。

奶黄色的建筑体在阴沉的天气下并未显出太多生气,加上少有人走动,你看不出它有何特别之处,走近才发现,这座修道院的四周都是墓地。

小径弯曲,毫无规则地穿梭在这片杂草重生的地方,有的像季赫温和拉扎列夫公墓里,墓前摆放着后人雕刻的肖像,或者贴上黑白照片,但大多数都隐没在荒草中;有的只是歪歪斜斜立了一个十字架,甚至连名字和生卒年月都找不到。

零星地看到几个人裹紧衣服穿行其间,不知道是来探望亲人,还是和我这个陌生人一样,偶然闯入?即便在凉风习习、人烟稀少的环境下,我也丝毫不觉得害怕。我凭猜测去勾勒他们生前的只言片语,更多是相伴的感觉。

一旁的教堂正在进行一场婴儿洗礼(baby shower),庆祝新生命的诞生,而四周沉静的墓地,则是生命的终结。

在同一个地方,生命以不同的方式延续。

■ 意外的死亡和永恒的作品

从陀氏生前最后的住所铁匠街5号,到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只有两站地铁的距离,但1881年2月1日,送殡队伍却用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

不知是为恶劣的天气阻拦,还是人们想让这位伟大的作家多看几眼他满怀深情的土地。

茨威格在《三大师传》中写巴尔扎克、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是这样写陀氏的:

“让我们环顾一下周围吧,街道上、小店里、低矮的房子和明亮的大厅里……

那儿的人们在想些什么呢?

要做幸福的、满意的、富裕的、有权势的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之中,有谁追求这些呢?

一个也没有。

他们不想停留在任何地方,甚至也不想停留在幸福之中。

他们永远向前奔走……

(他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求……”

正是如此,陀氏是一位永远倾听大地呻吟的人,他关注穷人的卑微处境和可怕的命运,他怜悯每一个受苦之人,他看到了我们的软弱,看到了我们内心的痛苦和挣扎,以至于读他的任何一部作品,都觉得那些话语直戳我心。没有一个人能如此洞悉复杂的人心,除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如今的铁匠街5号被改建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物馆,在这里,你可以看到他生前最后一刻家里的模样。

1878-1881年,终于摆脱债务的陀氏和家人一直居住于此。1881年1月28日,他像往常一样开始写作,笔盖掉到地上,滚入一旁的书架下面,为了捡笔盖,他去搬动书架,却因用力过大导致血管破裂。

130余年过去,他离开很久了,但书桌和书架都在,他的文字漂洋过海,给无数人以慰藉。

我去的时间不好,并没有看到房间的原貌,二楼只开放了右侧的大房间,用照片影像展示着陀氏一生以及他与圣彼得堡的关系。与其说陀氏的观点和作品与俄罗斯东正教传统有着密切的联系,倒不如说他离不开基督教的核心:“爱”和“救赎”;大爱是救我们脱离生活悲剧的唯一解药,要“受苦”才能完成自我救赎。

想要在彼得堡寻找这种精神?在大街上抬头,看看随处可见的洋葱头教堂,它们便是陀氏的人生足迹和这种诉求的具象体现。

离博物馆不远处的弗拉基米尔斯基大教堂(Vladmirsky Cathedral)是陀氏在彼得堡第一个(1842-1846)和最后一个(1878-1881)礼拜的教区;俄罗斯博物馆旁的米哈伊洛夫斯基城堡(Mikhailovsky Castle)曾是一所军事工程学校的所在地,陀氏便是这所学校最出名的学生之一;冰蓝色的尼古拉大教堂(Nikolsky Cathedral)是他著名短篇小说《白夜》的浪漫场景;谢苗诺夫校场(现已改名为少先队广场)见证了他差点被沙皇处死的人生转折点,此后,他开始了十年的西伯利亚流放生活,但如今广场上的雕像纪念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位俄国剧作家格里鲍耶陀夫;陀氏目睹了圣伊萨克大教堂(St. Issac’s Cathedral )的竣工(1858年),同时这座宏伟的教堂也出现在小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中;还有他最后安息之地——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这些圣彼得堡天际线上隆起的尖顶,是通往俄罗斯人精神世界的地方。

从地下室的门口走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物馆之前,我在售票处买了剩下的最后一套《罪与罚》的实景明信片。

第二天,我决定拿着这些实景照片,去重走小说中的青年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杀人路线。

■ 阔绰的涅瓦大街和混乱的干草市场

4公里长的涅瓦大街这端,是清净的修道院和墓地,莫斯科火车站以西的那头,则是圣彼得堡最繁华和最热闹的地方。

游客和当地人混在在一起,比肩接踵,和任何一个国际化大都市一样,这里是圣彼得堡光鲜亮丽的外表。

“最好的地方莫过于涅瓦大街了,至少在彼得堡是如此;对于彼得堡来说,涅瓦大街就代表了一切。”果戈里的短篇小说《涅瓦大街》就是如此开头,他眼中的这条街并非富贵象征,而是“唯一清闲的去处”,“人们到这里来并非为生活需求所迫,亦非为实惠和淹没彼得堡全城的买卖利欲所驱使。”

无论你怎么看它,如今在涅瓦大街你依旧可以找到一切:时尚商店、书店、五星级酒店、旅游纪念品店等,和两侧的大理石雕刻、古典建筑、教堂,向你展示着最好的圣彼得堡。

那最“坏”的圣彼得堡在哪里呢?在19世纪,那必定是干草市场(现先纳亚广场)。曾经,这里是城市中最脏乱差的地方,无数社会最下层的百姓住在此处,遍街可见的小酒馆会在日落后恢复生气,夏季烈日下,汗水、酒精、灰尘、人群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令人狂躁恶心的味道,而这里和周围的穷人街区,才是陀氏经常散步出没的地方。
(作者系Lonely Planet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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