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兄
恋人对情敌突然以“同情兄”称之,很有点儿“黑色幽默”的味道儿。
钱钟书《围城》中的苏文纨本想坐山观虎斗,没料到赵辛楣虎啸震天,步步紧逼,方鸿渐却无心恋战,落荒而逃。虎啸震天的那一个她不爱,落荒而逃的这一个她爱莫能捕,不能使之落入机关。无奈何之际,骑驴的诗人曹元朗邀她同行,她就毫不犹豫地跨上了驴背。
读到意中人在报纸广告栏刊登的订婚启事,当初虎啸震天的赵辛楣不明就是,他在沮丧之余,醋意十分地写信给方鸿渐,糊里糊涂地称对方为“同情兄”。他的理由是:“同跟一个先生念书的叫‘同师兄弟’,同在一个学校的叫‘同学’,同有一个情人的该叫‘同情兄’……咱们俩现在是同病相怜,将来是同事”。
昨天恋人还对情敌蔑而视之,唇枪舌剑,随时准备脚拳相交,大打出手,大有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架势。这一会儿,他突然称自己的情敌为“同情兄”!这有点儿令人哑然失笑。这笑不比寻常的笑,而是沾染着“黑色幽默”的味道——恋人被纠缠在一种荒谬、疯狂、绝望的情感之中,出于无可奈何的心情,他恶狠狠地嘲笑意中人无情无义,同时边狠狠地嘲笑自己的多情善感,使人感到愕然、惊奇。我们从笑声里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震惊和恐惧。
“黑色幽默”是我们从文学批评家那里借来的一个术语,它指的是午夜时分天空的漆黑一片,一种人面对末日,无路可走的感觉。
对于恋人来说,忽然听说意中人与既没有对自己投怀入抱,也没有对自己的情敌投桃报李,而是与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订婚,这无异于遇到了全日食,天空顿时一片昏暗。他要独自忍受无法消解的郁闷、忧愤、孤独乃至绝望。
失恋这一不幸事件给恋人带来的思想和情感,总需要得到表达。当恋人采取传统表达方式时,失恋的痛苦就会被写成“问君能有几多愁”这类句子。一旦他像《围城》那样采取有悖传统的方式表达这类情感,就呈现出这种反常、郁愤和玩世不恭的色彩。
前一种表达形式是恋人的自怜自爱后一种是恋人对自我尊严的讽嘲,同时也是对自我人格的保护,它是在绝望的条件下作出的喜剧性反应,通过这种插科打诨,把对幸福的企慕和现实的苦痛摆在一起,使主观世界和客观现实拉开距离,以求获得精神上的超越。所以,在交谈时,恋人笑了——通过黑色幽默的笑声,恋人增强了忍受痛苦的毅力:
饭后谈起苏小妞和曹元朗订婚的事,辛楣宽宏大度地说:“这样最好。他们志同道合,都是研究诗的。”鸿渐、斜川一致反对,说同行最不宜结婚,因为彼此是行家,谁也哄不倒谁,丈夫不会莫测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会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础就不牢固。辛楣笑道:“这些话跟我说没有用。我只希望他们俩快乐。”大家都说辛楣心平气和得要成“圣人”了。圣人笑而不答,好一会儿,取出烟斗,眼睛顽皮地闪光道:“曹元朗的东西,至少有苏小姐读;苏小姐的东西,至少有曹元朗读。彼此都不会没有读者,还不好么?”大家笑说辛楣还不是圣人,还可以做朋友。
当赵辛嵋和他的“同情兄”一起笑谈苏文纨的订婚时,他的心态也许和美国诗人玛丽安妮·摩尔《狐狸与葡萄》一诗颇为接近:“一只加斯科尼的狐狸,(尽管有人说它是诺曼底血统)/昏晕中绝望地看着爬满青藤的格子篱/成熟的果实笼罩着淡淡的紫色光晕/仿佛宝石藏在绿叶中/现在葡萄是咱们的冒险家渴望寻找一尝的/美味,它精神亢奋地蹲在地上/但是因为他够不着葡萄藤/他便说:‘这些葡萄是酸的,我还是把它们留给那些无赖吧。’不错,我想,这些话比失望的牢骚强一点”。
恋人的“黑色幽默”,一般说来都是建立在冷漠无情、无可奈何的基础上,他们大多采用逗笑的嘲讽手法,使自己获得暂时的解脱。
奥菲丽娅溺水身亡,哈姆莱特王子在墓地上装疯卖傻,逗人发笑,也属于这类“黑色幽默”。恋人的黑色幽默,痛苦里有着笑声,残酷里有着温柔。
当哈姆莱特看到奥菲丽娅尸体时,“黑色幽默”也不能给他力量了——“我爱奥菲丽娅,四万个兄弟的爱合起来还抵不过我对她的爱,你愿意为她干些什么事情?你会哭吗?你会打架吗?你会绝食吗?你会喝一大缸醋吗?你会吃一条鳄鱼吗?……”这已不是装疯卖傻,也不是黑色幽默。这是恋人在痛苦至极时的语无伦次。
遇到可怕的事,恋人既不是企图用沉默摆脱它,也不是在绝望中试图改变些什么,而是用黑色幽默的笑声表示自己一无所惧,从而把它击败。但在笑声背后总有一层浓稠的悲哀。
苏文纨下嫁曹元朗,赵辛嵋认为和方鸿渐同遭丧变,竭诚尽力和方鸿渐争着表现阴郁沉肃的表情,当他知道所谓“同情兄”原来不过是和他同病而不同情时,他的态度才轻松、随便起来,嗓子也恢复了平日的响朗。这就使我们又一次看到,恋人的黑色幽默像一层冰壳,冰壳里包含着一颗怎样柔情的心。
其实恋人的悲哀非但没有借助于“黑色幽默”完全打消,他的精神也没有从此得到彻底解脱。
恋人永远成为不了圣人,他自始至终是一个血肉丰满的普通人。也许会有事过情迁的那么一天,但是就目前而言,他还没有释然忘怀旧情人。
前往三间大学的旅途上,赵辛嵋告诉方鸿渐有关苏文纨婚礼的见闻,俩人都笑得不亦乐乎。当他讲及婚礼上见到了做女傧相的唐晓芙,并且自作主张地认为唐小姐也许不愿意听见方鸿渐的名字,所以一句话没提到方某人时,方鸿渐嘴里机械地说:“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可是—
……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媳了,眼前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赞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接近,反见得睽隔的渺茫。鸿渐这时候只恨辛桐糊涂。(刘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