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戏

七月 26, 2018/ 0 评论

胖导演是金峰镇文艺宣传队的头,以多才多艺远近闻名,尤以他的单人乐队为全镇人民所钦佩。所谓单人乐队,就是由他一人同时操纵五六样乐器,架势颇像如今的爵士鼓手。一日,音乐老师把我叫出教室,迎面看到胖导演,我不禁吃了一惊,就像我欺负了邻家小孩,家长找上门似的。胖导演对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脸菜市场买肉状,我正满腹狐疑,听见他对老师说:嗯,我看,他演刁德一行。事后,我才知道他是来挑闽剧演员的。

长乐县每年都举行一次文艺汇演,胖导演是求新求变之人,天降灵感要排练一幕小孩子们演的样板戏,闽剧《沙家浜》第四场智斗就成了金峰镇文艺宣传队1974年度的主打节目。与我一起被挑中的还有五人,他们分别饰演阿庆嫂、胡司令、副官、士兵和民女。当这群年纪都在11~12岁的小朋友聚集一起,听胖导演训话时,我恍若被召来玩一场游戏。

排练啦!智斗开始了,不在台上,在台下。演副官的阿勇一看剧本,发现他的戏太少,想升官。当司令显然不成,因为需要肉感(注:他与我一样都有骨感)。再说当上了,也不好玩,今后绰号肯定叫草包。当刁参谋长就气派得多,服装是呢料的,抽烟是免票的,说话是拿腔拿调的,不像副官只有是,遵命,窝囊得很。我对他的夺官之举,极为愤慨,好在没有形成正面冲突,毕竟他是司令的副官,不是我的副官。阿勇闹了二三周的情绪,连罢演的绝招都用上了,还是徒劳。一次排练休息时,演阿庆嫂的菱儿悄悄告诉我,胖导演曾对我们的音乐老师说:小黄瘦高个、尖下巴,还有那双不安分的小眼睛,活脱脱像个挑剔的家伙。阿勇闹情绪的结果使胖导演更坚定了自己的角色判断,副官容易将情绪表面化,而刁参谋长不会,他总是不动声色,使用谋略达到目的。不过,当时我根本不懂什么谋略,唯有一身的清瘦让人觉得精明,这是一种中国式的审美观念。胖者多愚,瘦者多智,前者进食增加脂肪,后者进食滋养智力。当然,这些话绝不会是胖导演告诉我的。

我对智慧型的人特别倾情,始于扮演刁德一。在背诵台词和舞台实践中,我发现,能与智商相近的人进行智慧较量是一种快乐,棋逢对手,酒逢知已亦不过如此。在导演的开导下,我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有了更深的理解,我开始喜欢这个反面角色,因为他是个聪明的家伙。他能看透阿庆嫂的所思所想,懂得旁敲侧击,顺藤摸瓜,要不是愚蠢的胡司令从中作梗,智斗的结果八成是阿庆嫂成了阶下囚。我甚至爱屋及乌地觉得刁德一亦是有情之人,只是不像胡司令那么盲目,愿意搭进生命。要不是战争,刁德一和阿庆嫂肯定会惺惺想惜,互相欣赏,犹如台下我和菱儿。在台上,我们针锋相对,唇枪舌剑,我是她唱词中的贼流氓,她是我眼中心怀叵测的黑店女老板。然而,在台下,我和菱儿却彼此关心,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或许只有性格、才智或境遇相近的人才会更加相互欣赏;或许正是智慧的较量让彼此感到对方的不容忽视。我们可以蔑视弱智的友邻,却不能蔑视智慧的仇敌。我声音哑了,菱儿买来李干,要我炖冰糖吃,这样的民间秘方来自她母亲的舞台经验。星期六她回梅花海边,我与她坐在沙滩上看海,直把海湾幻化成琴弓,防护林带幻化成琴弦。我那颗根本不懂爱为何物的童心居然萌动着这样的想法:长大了能娶她多好!这种爱的萌芽太原始,等到真的长大时才明白,爱与娶是两个概念。不娶也能爱,不爱也能娶,娶是婚姻,爱是情感。留在记忆中的那个黄昏云霞妍丽,潮涨潮落中,双足也有了夕阳的暖意。十多年后,当我再次在梅花海滩看落日余晖时,漫浸双足的海水只有冰凉。虽然也有机会再面对菱儿,可是哪里能寻回记忆中那双秀眸的澄碧和纯净!

《沙家浜》的成功演出,轰动了全镇,进而轰动了全县,我们甚至代表长乐县到莆田地区参加文艺汇演。菱儿表演出色,被地区文工团录取了。胖导演的声誉也达到了他一生的巅峰。每天上学,我都要走过长长的街道,满街小孩都追星似的喊我刁德一或参谋长,除了老师和家人,再没有人叫我的真名。时隔25年,我重返家乡,仍有我不认识的人叫我参谋长,这让我觉得人生角色的早期定位太重要了。我们被人记一辈子可能不是自己做了多少好事,而是一举手一投足给人留下的最初印象。
演戏这件事,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对我的人生影响有多大。我之所以懂得有意识地去扮演自己以外的人物,并且不露破绽,那是因为我曾经演过曾经让人喝彩的戏。习惯上,我们总喜欢说一个人的命运与他的心灵美丑有关,与他的外在形象无关,难道真的无关吗?虽然刁德一早已成了少年往事,我也藏身于台下芸芸众生间,可是当我向世俗妥协,向权势低头,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不乐意做的事时,我总觉得自己还在舞台上。

谁能告诉我,尘世间还有台下吗?(黄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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