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麦客

八月 17, 2018/ 0 评论

林寿/深圳

五黄六月,又到北方的麦收时节。朋友圈里看到发自八百里秦川的照片视频,蓝天白云下,麦浪翻滚,整齐排列的收割机正在金色的麦田中快速推进,进行着紧张的收割作业……

这些场景令人心生感慨,让我想起了当年关中平原上的麦客们。麦客是专门帮人收麦子的农民工,但比起现在的工人,他们穷困到了极点。一把镰刀,一顶草帽,一块磨刀石,一条白毛巾,一个喝水用的破旧的大洋瓷缸子,一件用绳子捆起的铺盖卷——这就是麦客的全部装备。

每年一到五六月,伴随着“算黄算割”鸟叫声,麦浪黄灿灿地缓缓从东滚到西,席卷整个关中大地,“龙口夺食”的日子到了。六月的天娃娃脸,说翻脸就翻脸,必须赶在老天变脸前,把熟麦收到场上。所以麦客就成为关中龙口夺食的生力军。

关中麦客多来自甘肃。这是一群为了生计长途奔波,用最苦累的方式割麦的群体。当自己的家乡青黄不接,粮荒临头之时,青壮劳力们把仅能糊口的吃食留给妻小老人就上路了。

没钱买车票就扒闷罐车、拉煤的火车,顺着陇海线一路向东,最远可达秦川最东部的潼关,再调头一路向西,割麦子,卖苦力,挣一点辛苦钱,混一口饭吃。等关中麦收时节一过,麦客返回家乡,自家地里的麦子也该收割了。

当年麦客的艰辛苦累,是我们无法想像的。

六月的关中平原,四五点钟天就亮了,麦客们迎着晨光开始挥镰割麦。到了晌午,毒辣的阳光炙烤大地,黄土被晒得发烫,麦客们头戴草帽,脖子上搭着毛巾,弓着腰,头也不抬,只顾咔咔地割麦。任凭汗水浸湿了衣服,麦芒划过裸露的皮肤,麦茬戳着脚板,阳光晒疼了脊背。成片的麦子在闪亮的镰刀下整齐倒地,麦客将它们垒成一垛垛麦堆,再用麦秸编成腰子把成堆的小麦捆成一捆一捆,最后用架子车拉出大田。

割麦是个拼体力的活,也是个拼技术的活。麦客深知,要将协调臂力和腰劲,才能既割得快,割过去的麦茬又低。(地里留的麦茬低,到手的麦秸秆就多,麦秸秆是好柴禾、好饲料,还能卖给造纸厂做原料。)能结伴外出的麦客大都是能干的好把式,一个人一天能割一亩半到两亩麦。而且割过的麦田茬低穗净,能让主人家满意。割完一家麦子,麦客会用步伐丈量地亩,准确地计算出面积,好和主人家结算工钱。结账的时候,主人家一般都会多给点钱,给麦客一些吃食,以示感谢,也体现出关中民情的宽厚。

麦客对苦涩的环境有着顽强的承受力,虽然整日在烈日下煎熬,可他们明白,晌午日头最火时,麦秆脆,省力好出活,麦客对“毒日头”真是又怕又敬又爱。傍晚收工,尽管腰酸背痛,但从不言苦累,匆匆地吃过晚饭,倒头便能呼呼大睡。主人家一般不为麦客提供住宿地方,他们会在主人家的屋檐下,或是废旧的棚屋里,将自己的铺盖卷摊开,席地而眠,一会儿便能响亮地打起鼾来。

麦客有自己纯朴诚挚的念想,不管走多远,都惦记着家中父母、婆娘和娃。盘算着挣来的钱用多少买柴米油盐,用多少为娃交上学费……麦客深爱着手上那把趁手的好镰刀,割麦间隙休息,会拔地边的草揉搓着,把草汁抹在镰刀上,在自带的磨石上把镰刀磨得又快又亮;麦客也深爱那件身穿的粗布汗褡,那是用自家织出的粗缯大布做的,又吸汗,又防晒,还能挡住刺痒的麦芒,他们利用午歇时间找点水急速洗掉上面的泥土汗腥,麦垛上一晒,下午又能穿了。

麦客也有浪漫的情怀。傍晚时分,辛劳了一天的麦客们吃过晚饭,结清工钱。如果没有揽下明天要干的活,他们又将重新上路,赶往下一个落脚点。别看这些吃大苦,卖大力的“粗人”,当他们走出村子,迎着凉凉的晚风,就会尽情地吼唱出让人如痴如醉、撕心裂肺的秦腔。至于像《白鹿原》里麦客黑娃勾走主家的小妾田小娥,还有《麦客》所讲述的麦客异地恋的故事,发生的概率其实是极低的。
上世纪70年代,我在关中平原渭河北岸的一个村子插队,后又在县委政策研究室工作了几年。这期间,接触过一些麦客,亲眼看到他们的劳作生存状况。我曾想写一篇文章,真实记录这个劳苦群体的状况。为此,我查阅搜集了一些资料,作为一种生态现象,麦客在明、清时的中国地方志中就有记载。《清诗纪事》嘉庆卷中提到,百分之九十的麦客来自甘肃。这恐怕是中国最早的劳务输出。
如今,随着现代化收割机的出现,麦客在关中平原已渐渐消失。麦客们弯腰挥镰割麦的场景,已成为远去的记忆。

请允许我借一首名诗的句子,稍加改动,送给那些远去的麦客:
悄悄的他走了,
正如他悄悄的来;
他挥一挥镰刀,
不带走一片云彩。
(图片选自侯登科摄影作品《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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