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视人性中的暗与光

四月 24, 2020/ 0 评论

文 胡艳丽/深圳

阴暗里,有你看不到的深邃,

身在其中,你摸不到黑暗的尽头。

但你念一句人生海海,人生海海,

潮落之后是潮起,

那波涛的起伏跌宕,

那涛涛浪声、那雨狂风骤、那广阔无垠,

会教你理解、原谅,放下所有的沉重,

接受,与命运、生活,与自己和解。

《人生海海》是茅盾文学奖得主麦家继《解密》《暗算》《风声》之后的一部回归之作。为了这部作品,他沉寂八年,努力在故乡、他乡、异乡之间,以时间为梁架构起一幅浩大的中国社会变迁图谱,并在其中探寻人性中最深的黑暗,以及悲悯。该书层层叠叠绵密的黑,从人性中透出来,令人有透不过气的压抑,但环环相扣的情节,尚待揭示的真相,又总是令人欲罢不能,而在无尽的黑暗看似淹没了生活中所有的光之时,又有救赎翻转而来,令人唏嘘。

小说以“我”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少年的视角,围绕一个绰号“太监”也叫“上校”的神秘人物展开,他是村里最怪异的人,当过国民党军队的上校,加入过解放军,人称“金一刀”。他救人无数,曾光芒无限,却又带着不愿示人的秘密黯然回乡。

人性一:人都喜欢窥探他人的秘密,喜欢揭人伤疤,喜欢站在道德高地对他人指手画脚,显示自己可怜的优越性,尤其是当集体作恶的时候,人们仿若都充满了正义感。挥舞着正义大棒的人互相加持,彼此助威,又不断“感召”着新的人加入他们的阵营。对一个人或少数人进行攻击,似乎是让大多数人连结在一起的法宝,他们以共同作恶为彼此仗胆,仿佛同进共退就掌握了正义。

我的爷爷一口一个地叫他“太监”,而父亲视他为知己、称他“上校”,这父子二人也便如水火不容般“斗争”了半辈子,偶尔和解,到死殊途。村里的革命群众一边要斗他,拿“太监”取笑他,一边有事又要请他拿主意、帮忙,经他出手救的人不在少数。“我”的小爷爷在一次服农药后,就是上校出手救了他,还给钱给他买信仰的耶稣画像。村里的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懵懂的熊孩子,也仗着人多势众的喊“太监”,欺辱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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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顶着“太监”的称谓,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身手敏捷,但他大多数时候都像打盹的老虎,而爸爸却有一个“雌老虎”的称谓,他们之间的关系引来村人的猜忌,也成了爷爷的心头病。这“病”便也是上校遭“劫”的一个导火线。

上校向来不出工,不干农活,但家里的日子一样过得滋润,养的两只猫吃的东西比村里的孩子还要好,经常出手就是十元大钞接济乡邻。这种优越自然又成了一重罪过,遭人嫉妒,而嫉妒是魔鬼。
围绕“上校”身上的迷雾,小说层层铺开。

如果日子一直这样继续,“太监”就任由村民们胡闹,一边行善救人,一边关闭心门守着老娘、老猫过日子,似乎这也是一种不完满的“岁月静好”,但这世间从来没有什么如果。

四个失踪后复出现的“熊孩子”,带来了一股“革命”的气息,红卫兵迅速掌握了话语权,他们似乎要打破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而首先要打破的就是有着国民党经历的上校……故事急转直下,原本沉寂的小山村突然热闹起来,人性的恶层层释放。

关于红卫兵的故事,不用重复,太多知识分子的陨落,就从那时开始。少校复杂的经历一言难尽,他曾为了刺探日本情报,周旋于日本女人中间,肚皮上还有日本女人、中国女汉奸刺下的字。那是一个男人的奇耻大辱,那是他宁愿背着“太监”的恶名、一生不娶,即使被深爱的人误会、被诬陷,断送事业前程也不愿让人知晓的秘密。

人生海海,过去如海一样幽深,也如海一样汹涌。

当“小瞎子”要扒掉上校的裤子,那一刻悲剧被激发,一向隐忍的“太监”割了小瞎子的舌头,挑断了他手筋脚筋后潜逃。

人性二:“小瞎子”的狭隘、无知、张狂,并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而是属于群体性狭隘、无知和张狂,他不过是时代无知中的“杰出”代表。一个本身就没有读过多少书,又处于尚未完全开蒙的成长期的大男孩,他身体中的恶被时代的恶激发出来,造成了别人的悲剧,也造成自己的悲剧。上校是这个大背景下的受害者之一,但如他这般,曾经为家国出生入死,在家国大义前宁愿牺牲自己百折不挠的人,却无力在张狂的时代中保护自己,这是个人的大悲、也是时代的大悲。

逃亡不是一种失败,而是一种无奈。留下终身残疾的小瞎子,并没有接受教训,他仍在用各种手段传播流言,“鸡奸犯”的词语一出,顿时砸中了爷爷的心事,保护家族名誉的“使命”令他不惜铤而走险,选择了背叛。可怜的人,他以为只要上校远离了儿子,他们家就从此不会再被人指指点点;他以为他这是在守卫自己的家,保护儿子,但实际上他守卫的始终都是自己的面子。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爷爷远远低估了上校在村民心目中的地位,人们嘲笑他、讽刺他,只是一种群盲行为,而一旦村民意识到村里从此失去了一位主心骨,少了在关键时刻能够帮助大家的守护神,愤怒的矛头立即指向了“我”这一家人。“我家”成了众矢之的。

上校被捕遭劫,在公判大会上“愤怒”的群众冲上台要扒掉他的裤子,上校受刺激精神失常,被遣送回村。一代硬汉,没有在枪林弹雨中崩溃,没有在狱中崩溃,却在信任的人一次又一次背叛、在群众的集体作恶中彻底崩溃了,他用最后的清醒意识守护着自己过去的屈辱,守护着自己的尊严。

又是一次集体作恶。群众的集体颠狂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是却没有人为这样的恶行负责。这世间最可怕的,也许不是一个刽子手的屠刀,而恰恰是这种杀人于无形的集体作恶。在此中,似乎人人都是无辜的,但人人又都在对他人加诸精神暴力,人人都在犯罪。这种由人人编织起来的无形的网,带给受害者的往往是灭顶之灾,但这网又似乎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一有风吹草动就疯狂生长。

少校疯了。此时,“我们”一家接下了被集体作恶的接力棒,成了全村人新的攻击目标。

人性三:人是理性和非理性交织的动物。极度的爱,会令人的智商瞬间下降至零点,而极度的恨,也可以令人彻底丧失理智。年青时的“女菩萨”爱得痴狂,以至无法去看清真实的上校;而因被人算计,“女菩萨”对上校的误会逐层加深,直至走向了爱的对立面——恨,而恨可以化成刀枪剑戟,摧毁一切。她不仅毁了上校,也毁了自己。

爷爷“伪善”的面容被揭穿,全村人再难容下“我们”一家人,爷爷自尽,父亲变得神神叨叨,我远走他乡,开始海外漂泊的生活,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场景再经历人性的恶和社会的恶。但命运总有悲慈,在经历了太多的不堪、在几近山穷水尽之时,总有温暖的光闪亮。这是另一重故事,再深入书写又是一本厚重的人生大书。

作者将笔锋再次拉回国内。回到上校的生活现场,疯了的上校看似此生已经跌至谷底,但就在此时,命运的恩赐突然出现。一位如女菩萨般的战友突然出现,带他看病,与之结婚,带他远走上海,照顾他饮食起居。

但谁知这不是命运的垂青,而是另一种赎罪。女菩萨与上校的“前世”爱恨纠缠,这也是源于上校守护的秘密,他想爱不能爱,却以另一种方式保护着这位对她一往情深的姑娘。但在恶时代里,有太多的幕后黑手,将一切拉偏变形,以罪恶之手,让仇恨产生,直至变成上膛的子弹,将本来前途大好的上校击倒在地,黯然回乡。

命运的故事环环嵌套,从哪里开始算是悲剧的开始,从哪里开始算是悲剧的结束并没有明确的分水岭。失去了很多记忆的上校,重新回到了“童年”时代,智商只有7-8岁,他画画,画得仍有军旅生涯的痕迹,他在老伴的指导下养蚕,养得有模有样。上校胖了,老伴干瘪得似乎只剩一层皮。这是“女菩萨”在赎罪,这是上校有生之年最后的温暖。或许,重归童年,回归人的本真,这是对上校过山车式的人生,最好的安排;又或许这是作者为人生留下的一道希望的光,人生海海,希望人们在了解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那一道人性之光,就是让我们热爱生活的全部理由。

书中的黑暗层层叠叠,但这绝不是一本恶之书,书中有恶人、恶言、恶事,恶的屏风、恶的底板,但归根结底是人性中恶的原罪。人性中的恶被时代激发,穿过五脏六腑,穿过人的皮肤,毛孔,与外界的风混在一起,恶也便难以被分辨,与时代融为了一体。麦家在书中要表达的,除了呈现恶,更多的是为恶溯源,同时更要传递的是“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

人生海海,潮落之后是潮起,你说那是消磨、笑柄、罪过,但那也是知道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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