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眸《门孔》,窥见一个伟岸的身影

十一月 24, 2017/ 0 评论

  余秋雨身为当代著名文化学者,戏剧理论家,散文家,有《文化苦旅》、《霜冷长河》等多部长篇散文著作。他的新书,以“门孔”为名,是他迄今全部单篇记忆文学的结集。其中,缅怀谢晋导演的篇什《门孔》,曾在网上引起了轰动,已故著名作家陈忠实评价:“余先生的笔墨因节制而更为饱满,因平淡而更为深切。”《门孔》,数年前曾读过,有些印象,此番再读,一见如故,印象瞬间深化,让我体悟很多,也感动至深,这份体悟与感动,实乃语言而无力表达。

  《门孔》的最大特点,称得上“节制而饱满,平淡且深切”。全文以谢晋的小儿子阿四为经,以围绕谢晋的其它故事为纬,情深意挚,入心入骨。例如,在写到谢晋小儿子阿四不知“死亡”为何物时,余秋雨把阿四因为智力发育不全而心思单纯的特点写活了:“大家觉得,这次该让他知道了。但是,不管怎么解释,他诚实的眼神告诉你,他还是不知道。这情景,很像一群哲学家在讨论死亡,而最后,评判者没有让他们及格。在人类一些最本原的问题上,最低智能和最高智能,首尾相衔。”是啊,活着的人谁也未曾体验过死亡,那又怎么可能说得清何为死亡呢?既然说不清,那就与智力欠缺的阿四没有多少差别。其实,在我看来,阿四身边那些大人们,并非没有能力诠释死亡,而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不愿伤及阿四那颗看似愚钝实则未必的脆弱心灵,所以,心怀悲悯的人们,宁愿选择含混或躲闪。如此文字表达与暧昧态度的背后,氤氲着的是一种令人倍感温暖的人道主义襟抱。

  凝眸近万言《门孔》,我看到了谢晋这位外强中柔热血男儿的深沉大爱。谢晋的这份大爱,通过作者细腻的笔触,毫发毕现。文中有这样的描写,谢晋对我(作者)说:“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门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门,他就离不开门了,分分秒秒等我回来。”如是解释,似是而非。人的眉毛,难道真的可以因为每天对着门孔看而被磨得稀稀落落吗?

  也许,这里的真假之辨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父亲的谢晋,能有这样的想象和认知,足以印证他的心思缜密、眼光仔细与善解人意。对阿四来说,这个闪着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个勾连亲情的重要窗口——“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因为爸爸每时每刻都可能会在那里出现,他不能漏掉第一时间。除了睡觉、吃饭,他都在那里看。双脚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脱落了,他都没有撤退。”谢晋有时也会带着儿子出行,一次去浙江衢州,坐一辆面包车,路上要好几个小时,坐在前排的谢晋过一会儿就要回过头来问:“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吗?”“阿四要不要睡一会儿?”……每次回头,那神情,分明透着天下所有慈父都会有的温暖亲切。这种舐犊深情,让我深受感动,相信每一位读者也会因此动容。

  《门孔》也是一个多功能且内外兼顾的窗口。透过它,不仅可以看到谢晋的家庭观、亲情观,也能看到他的价值观、人生观。诚如作者所言,文革后,“成熟”了的谢晋导演,优秀电影作品如火山爆发喷涌而出——《牧马人》、《天云山传奇》、《芙蓉镇》、《清凉寺的钟声》、《高山下的花环》、《最后的贵族》、《鸦片战争》……谢晋的可贵在于,即使被不正常的政治阴霾所笼罩,其艺术情怀仍在顽强不息地扑闪腾跃,其中最具人性情怀者,是通过抒写女性、开掘人性而彰显出的炽热情怀。用《门孔》中的话说,“不管外在题材是什么,只要抓住了女性命题,艺术也就有了刚中有柔的功能,人性也就有了悄然渗透的理由。”对此,《舞台姐妹》是最佳例证,尽管这部作品存在时代刻下的概念化伤痕,但在“文革”中批判它的最大罪名就是“人性论”,讽刺的是,当时针对这部作品,造反派生怕文艺界批判“人性论”不力,就拿到“阶级立场最坚定”的工人群众中去放映,以便观后进行批判。岂料放映时,纺织厂女工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她们不但没有被所谓“人性论”激怒,反而被电影中女性的不幸遭遇、深刻人性挖掘深度感染。“毒草”和“鲜花”,就在这一片哭声中见出分晓。

  凝眸《门孔》,也让我的目光触摸到谢晋这位真正艺术家有过的苦闷与压抑。谢晋曾云:“自己曾经的最大苦恼,是遇到了不懂艺术的艺术审查者和评论者。而且,他们的数量又那么庞大。”谢晋所说的“不懂”,按照余秋雨的诠释,是指创造意义上而非学问上的“不懂”。“那是对每一个感性细节的小心捧持,是对每一个未明意涵的恭敬尊重,是对作品肌理不可稍有割划的万千敏感,是对转瞬即逝的一个眼神、一道光束的震颤性品咂,是对那绵长多变又快速运动的镜头语汇的感同身受、神驰心飞。”用中国传统美学概念表述,这种“不懂”,其实就一个字——“隔”。在谢晋看来,那些看去严苛的审查性目光,不管包含着多少“学问”,都恰恰是从“隔”开始。因此,谢晋真心希望由夏衍、田汉这样真正懂艺术的人来审查。但余秋雨则认为,即使夏衍、田汉再世,也没有权利要谢晋在艺术上无条件地服从。有趣且反讽的是,正如《门孔》所述:“有的审查者和评论者一旦投身创作,立场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余秋雨透露,他认识的两位职业审查者和评论者,年老退休后常常被一些电视剧聘为顾问,作品拍出来后交给他们当年的徒弟们审查,他们发现这些徒弟太不像话,愤怒地说:“文化领域那么多诽谤、伪造、低劣都不审查,却总是盯着一些好作品不依不饶!”后来他们扪心自问,才明白自己大半辈子也在这么做。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凝眸《门孔》,我看到了谢晋作为一名电影艺术家的巨大人格魅力。诚如文中所述:谢晋总是充满古意地反复怀念一个个久不见面的老友,怀念得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名人;同时,他又无限兴奋地结识一个个刚刚发现的新知,兴奋得一点儿也不像一个老者。他的工作性质和从业状况,使他的“老友”和“新知”范围不拘一格、不限一地,而是五湖四海、极为广泛,但他一个也不会忘记、怠慢。只要他发出邀请,再有名的艺术家也不会拒绝,一听是谢晋的事,大家都满口答应。但别以为谢晋是一个交友泛泛没有法度的好好先生,他绝对是有原则的。谢晋交友,恪守两不原则:一不交小人,二不求实用,这就使他身边的热闹有一种少有的干净。最难能可贵的是,再高的官,在谢晋眼中也只是他的观众,与普通观众无异,甚至还会表现得特别严厉。他与官员讲话的音量,远高于他平日讲话。他还会把自己对某个文化高官的批评到处讲、反复讲,以期能传到那位高官耳朵里,全然不担心自己是否会遇到麻烦。当然,若是批评错了,他也会到处大声讲:“那其实是个好人,我过去搞错了!”这就是谢晋,一个颇具辩证意识的大艺术家。

  凝眸《门孔》,我也感受到了谢晋的宽广胸怀。毋庸讳言,在中国电影100多年的历史中,不乏出色的导演,但像谢晋这样有大爱、有担当、有文化自觉,令人肃然起敬的电影导演艺术家可以说并不多见。何谓文化自觉?费孝通先生认为,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历史圈子的人对文化有自知之明,并对文化发展历程和未来有充分的认识。文化自觉,对于艺术家来说,贵在文化选择、艺术追求上的觉悟和觉醒,包括对文艺在历史进步中的地位作用的深刻认识,对文艺发展规律的正确把握,对文艺发展历史责任的主动担当。谢晋身上所拥有的文化自觉归结起来有如下几点:其一,对民族文化、民族精神、民族灵魂的深刻理解和准确把握,这是他作为一名电影艺术家所独有的最可宝贵的地方。谢晋说:“一个人,不管从事什么事业,首先要爱你的家乡、你的祖国、你的民族。舍此,你就做不好任何事情。”其二,谢晋具有深厚的人道主义情怀与巨大的悲悯精神。谢晋有四个孩子,其中三个属于非正常发育,患有程度不同的智障疾病。但谢晋很爱他们,没有厌烦、累赘的想法,而是感到十分的温暖。谢晋还担任过全国残联副主席,因为有这些患病的孩子,让他对残疾人以及需要帮助的人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人道主义精神;其三,谢晋对民族电影艺术的巨大热情与执着追求。在这个领域,他一再创造出惊国人之心、动民族之魄的好作品;其四,始终保持旺盛的斗志、不衰的追求。即使年届耄耋,仍“快马加鞭未下鞍”,在导演位置上孜孜不倦、乐此不疲,直至心源性猝死;其五,谢晋作为一位新中国培养的文艺家,对自己有严格的约束和更高的要求,并练就了深厚的艺术造诣、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过硬本领,始终扎根人民、深入生活,在个体与群体、历史与道德、物质与精神、优美与崇高、审美与功利等多重矛盾关系所形成的错位、冲突和张力中,构建起了烙印着谢晋审美风格痕迹的、经得起历史考验的电影艺术体系。

  余秋雨倾心书写的《门孔》,让我深切感受到了沉甸甸的“情”字。唐代诗人白居易有云:“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俄罗斯著名批评家别林斯基亦认为,情感比思想更重要。这是因为思想会过时,但动人的情感却可以永远保鲜。《门孔》一文,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平静中透着内心激情,克制中张扬着人性力量。细细品后,难禁唏嘘,乃至泪下潸然。一个是激情似火的大导演,一个是才华横溢的散文家,心灵碰撞之际,火花迸闪四溅,遂有佳作,诞生于焉。佳作之佳,才华固不可缺失,但情感更加的重要。

  千言万语无尽处,情到深处自然浓。读余秋雨美文,收获了诸多感人肺腑、引人深思的生命感悟;以谢晋导演为镜,更让我窥见了人生的崇高境界。透过余秋雨的《门孔》,笔者悟到的是这样一条美学道义:人间至味是平淡。所有的壮怀激烈、明媚奢华,最终都将化为深沉内敛,归于情感的沉淀,恰如古人所云: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时代在发展,社会在变迁,观念已多元,但坚韧、责任、博爱、信仰,仍应是人们不变的追求。因为唯其如此,才能触动相互的心灵,激发彼此的热情,凝聚你我的力量。

  (作者系著名文艺批评家,广东省作家协会文学评论委员会委员、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全球化视野与新都市语境》等专著,文学影视评论及作品获多项国家、省、市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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