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人

四月 28, 2018/ 0 评论

许多年前,乡村是灰暗的、寂寥的。秋天的夜晚,偶尔也会有锣鼓喧天的时候,那是皮影艺人带来的。

在临时搭建的戏台上,在摇曳的火光下,穿戏装的皮影人开始搬演前朝往事,它们说唱道白,打斗笑骂,戏台下是黑鸦鸦的观众,旱烟锅忽闪忽闪的。“好!”有人看到动情处嚎叫了一声,于是就响起此起彼伏的嚎叫声,嚎叫声过后,戏台下的男女老少又沉浸在戏文里,看得合不拢嘴巴,听得入迷。

皮影戏演完了,人们挟着小马扎散去,皮影艺人从戏台后面钻出来,孩子们围着他们,看他打开箱子,看他把皮影人提溜过来,看他轻手轻脚地把它们放进去,看皮影人直勾勾地躺进箱子底。

戏台上的皮影人活灵活现的,躺在箱子底的皮影人没有丝毫生气!

“大爷,皮影人这是怎么啦?”孩子们问道。

“累的,累的,皮影人演戏演累了。戏演完了,皮影人要睡觉了。”皮影艺人说。

“要睡多长时间?”

“睡三天。”

“吃什么呢?喝什么呢?”

“皮影人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喝,它们睡在箱子里,吃自己演过的戏,”

“睡过三天又干什么呢?”

“还演戏。”

“要是一连半个月是阴雨天呢?”

“那就太长了,皮影人顶多睡三,时间长了,它们就睡不着了,它们会在箱子里叫唤,闹腾,会把箱子

盖掀开,一个一个地跳出来。”

“跳出来干什么呢?”

“还不是演戏……”

“为什么要演戏呢?”

“它们是皮影人呀!皮影人一辈子就是演戏……”

“要是没有人来看戏,它们该怎么办呢?”

“这好办,好办,它们演给自己看,”

轰的一声箱子关得严严实实的,“咔嚓”一声,箱子上了把黄铜锁。

足足有十年光景,我们看不到皮影戏,秋天的夜晚,男女老少坐在打谷场上,讲着皮影人演过的老戏。“啥时候再演场皮影戏就好了!”可是人家说,皮影戏演的不是帝王将相,就是才子佳人,都是些要不得的旧东西,早就应该烧成一把草灰了!

那个走遍村落的皮影艺人,被打成了个拐子,他的那些皮影人呢?大概是锁在箱子里吧!一天天过去,一月月过去,一年年过去,它们大约在箱子里闷得发慌,闷得直拍箱子盖,巴望着跳出这个活棺材,在一个寂无人声的月夜,热热闹闹唱一台皮影戏;这台戏,只演给自己看,只唱给自己听,但是有一张肥大的屁股坐在箱子盖上,对皮影人的叫喊声充耳不闻。

孩子们想象着最惨不忍睹的一幕——木箱子上的铜锁被砸开了,皮影人知道大难临头,吱吱哇哇叫成一团,纷纷拿起刀枪,与迫害者作一场殊死搏斗,最终还是寡不敌众,被人扔进冲天烈焰之中,它们在烈焰中继续舞枪弄棒,拼死挣扎,哭喊叫骂,直到最后变成飞飞扬扬的灰烬……

我离乡那年,“解冻”的风开始在辽阔的大地上鼓荡,一连看了好几部被封杀多年的老电影,并且还看了一场久违的皮影戏!

皮影艺人老了,演完一场皮影戏,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他摆弄的皮影人舞枪弄棒,还和十年前一样年轻,他们那些皮影人是怎样逃过那场劫难的呢?

秋天回乡探望老父亲,小住半月。儿女们一个个远道归来,老父亲很高兴,仿佛注入了一剂强心剂似的,他又从死亡边缘踉踉跄跄站了起来,我们还扶着他看了场皮影戏!父亲说,老皮影艺人死了,今天来的是他的儿子或孙子。

皮影戏散场了,几个孩子围着皮影艺人的大木箱不肯离去,和皮影艺人一问一答。

“这么多皮影人住在一起,它们不觉得挤吗?”

“不挤,不挤,它们在戏台上才觉得挤,一个个挤着想上台表演。”

“在戏台上打打斗斗,皮影人不累吗?”

“不累,不累,不在戏台上打打斗斗,它们会闷死的,”

“皮影人吃什么呢?喝什么呢?”

“它们在箱子里,吃戏,喝戏,吃饱了,喝够了,就会出来演各自的戏,”

“要是不让皮影人演戏呢?”

“它们就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拍箱子,在箱子里大声吆喝,就会把箱子盖掀开,一个个跳出来,”

“跳出来干什么呢?”

“还不是演戏!”

“为什么要演戏呢?”

“谁让它们是皮影人呢?皮影人一辈子就是演戏,演戏,还是演戏。”

皮影人和孩子的问答声,刹那间使我产生了回归童年的感觉,那时候,他的父亲也是这样和我们一问一答的,那些花朵似的声音早被风吹落了,今夜又在乡场上清脆地响起,这就使我想起许多东西。
我想起自己青年时代膜拜不已的巴乌斯托夫斯基,他在一篇讲述作家劳动的札记中写道:

作家的工作不是手艺,也不是职业,而是一种使命。

是什么东西使作家从事那种有时叫他感到痛苦,但却是美妙的劳动呢?首先是他内心的召唤,良心的声音和对未来的信仰,不允许真正的作家在大地上,像谎花一样虚度一生,而是把洋溢在他身上的一切庞杂的思想感情慷慨地献给人们,一个人变成作家不仅仅是由于内心的召唤,我们听见内心的声音,多半是在青年时代,那个时候,我们感情的清新世界还没弄得闭塞而混乱。

听从内心的召唤,无疑是人们提笔定作的最初动因,但仅此并不足以塑造一个伟大的作家,就像巴乌斯托夫斯基说的那样,“一到成年时代,除掉内心的召唤的声音外,我们清楚地听见一种新的强烈的召唤——自己的时代和自己的人民的召唤,人类的召唤……一旦作家顺从了这种强烈召唤而不是投机应变,尘世上就会添多几枝不朽的“金蔷薇”。当然也有这种情况,作家虽然听见了内心的,时代的召唤,但恶劣的环境剥夺了他们的写作权力,他只能像躺在箱子底的皮影人一样,在逼仄的空间辗转挣扎,不时地掀动箱子盖,想跳出来,在月夜里独自搬演一肚皮不合时宜的故事。

八十年代初读到汪曾琪《大淖纪事》,我至今记得当时怎样地为这篇小说的一则附记感动“记四十年前的一场旧梦”,“四十年内家园,三千里地山河,”四十年里,人们会有多少飘忽一现的“梦”?为了写梦中的男女,他等了四十年,这四十年里,明子和英子该是一坎坎显现在他眼前,也许是果子还未发酵,更多的是条件不允许。汪曾琪等着,一时等到坏的铁锁被砸落,等到箱子盖被风掀开,他才从箱子底爬出来,伸伸腿弯弯腰,开始《大淖经事》以及一系列作品的写作。

白发老者写少年情事,“记十四年前的一场旧梦”,仅此一句就使我想到一种罕见的悲壮、少有的震撼,今夜我还想起了美国诗人的《生活》——“有时候生活把你抓住,把你变成一支说话的芦笛,你不愿意也得说出,你从未料到那么真实的话……”

写这页文字的时候,年老木讷的老父亲一直陪着我,等我写完了,他就象三十多年前检查功课一样让我念一遍给他听,听罢了,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嘱我早点熄灯睡觉,嘱我明天早起赶路。

皮影戏早已曲终人散尽,皮影人睡在箱子里吃戏,喝戏,乡村的秋夜又回复了太古般的寂静。(刘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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