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要混乱的热,不要清洁的冷
黄凌/湖北
就连张爱玲自己也说,与生活本身都有了距离,也算一种悲哀。这种距离让生活变得纤尘不染,但也把热变成冷,就像一口冷酒,即使是透瓶香,喝下去总会打个寒战。
有时候看张爱玲,会突然不喜欢她。对她的文字是认同的,常常有为之中毒的症状,但她身体里有一种不疾不徐,渗透到字里行间的冷,让我望而止步。
张爱玲的文字里,总有两个人,一个热情似火,一个沉静如冰,《沉香屑第一炉香》如是,《十八春》如是,热情似火的不尽然都是艳丽多情,沉静如冰的也不全都是纯情无暇,这是她对人性充满怀疑的态度,也是洞察之深后的谐谑,而生活中的张爱玲,则更多地倾向于沉静如冰的一面。
她喜欢上海,却只爱住公寓,觉得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会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高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这闲言闲语大概会破坏她冷静的生活,所以她爱站在高处冷眼旁观,没有“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迷惑,能独自慢慢参透世间百态,但这似乎少了许多生活情态。胡兰成第一次见张爱玲就说,你这么高,怎么可以?说的是她的身高,隐约也透漏出男人的不安全感,却无意中命中了张爱玲一生孤傲的高。张爱玲缺少女人聪明的糊涂,像个孩子,一味呈现自己的才华,不肯俯就胡兰成,让他在她的才华面前,低到尘埃里。她想做李清照,他却不是赵明诚。张爱玲在这段感情里一直倒贴,似乎是另一种冷,就像平安夜教堂里施舍的蛋糕。她习惯于把自己当成强势的一方,胡兰成狡猾地看穿了她,逃难时身家都放在另一个女人那。他有钱,却不用给她,解释说,因为张爱玲版税高,能自立。这个说法很无耻,但其实与张爱玲骨子里的想法暗自契合,因为两人分手后,张爱玲又给了他30万。
在与苏青的谈话中张爱玲说,爱一个人爱到跟他要零花钱的地步,那真是最严格的检验。说到底,张爱玲是想跟他要零花钱的,却不愿让他认为她弱了,需要他,她不愿让他看轻,希望用这种方式让感情长久,于是,选择了用冷掩饰内心的热。男人在她这里不需要责任,若换了其他人,结局会怎样,也很难说。《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中弗兰茨最终选择萨宾娜,是因为她看起来更弱一些。生的艰难,活的责任,爱情结合后的义务,太重会吓跑男人,太轻又像没有引力的太空,与其说是小女人的眼泪留住了男人,不如说是男人自己的英雄主义在发热,而女人要懂得激发这种热。
不得不承认,对于人生感悟,张爱玲是大家,天道无亲,对于应付突如其来的生活琐事,她常常手足无措。她淡淡的冷,只是为了延长彼此的好感,但过犹不及,让假冷成真冷,到晚年时,她干脆一冷到底,连倒垃圾都会避人耳目。
张爱玲的假冷和她母亲黄逸梵的真冷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一直是作为敢于和丈夫离婚的现代女性姿态出现的黄逸梵,裹着小脚,拎着祖产,漂洋过海,她身体里也有一种冷,这在她对待两个子女身上得到了体现。
黄逸梵曾冷静地告诉儿子张子静,说自己的经济能力只能负担一个人的教育费,这个名额已经被他姐姐占据了。于是张子静只能哭着去找没有儿女心的父亲和刻薄挑事的继母。如果说这个时候,她有生活拮据的难处,那晚年时的另一件事就不得不让人心寒了。一九四八年,张子静请求母亲留下来,找一个房子,跟姐姐和他共同生活,黄逸梵淡漠地说,上海的环境太脏,我住不惯,还是国外的环境比较干净,不打算回来定居了。黄逸梵再次离开上海,一九五七年,孤独地病逝在英国。她的冷体现为清洁的冷,把自身的清洁看得比感情更重,一旦发现有别人的气息,马上就避开了,这更像是一种精神洁癖,是不容他人染指的孤寒,也是对独立的错误解构。
但是生活从来就是热的,孩子来到人间,就是为了品尝那如皮屑般细碎的烟火,这样经历着长大。凛然冷清的城堡,远不如装有黄金、龙涎香和阿拉伯宝石的混乱船舱更有吸引力。佛主眼睑微闭,拈花微笑时,绝不会比他作狮子吼时更摄人心魄。猫和老鼠,往往逗人笑的地方就是追逐打斗的痕迹。就连张爱玲自己也说,与生活本身都有了距离,也算一种悲哀。这种距离让生活变得纤尘不染,但也把热变成冷,就像一口冷酒,即使是透瓶香,喝下去总会打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