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瘦八路
刘齐/北京
这时瘦八路溜溜达达就进来了,黑黑的,矮矮的,马达声闷闷的。
瘦八路是日本富士重工轿车,英文叫SUBARU,可你听那些老美,男男女女口口声声,分明叫的是瘦八路。八路居然是日本的,而且还瘦,而且还是从老美嗓子里咕噜出来的,就很好玩。
我这台瘦八路是1984年出厂,原车主山山水水跑了十二万英里,突然起了外心,把它送进车行抵价,再添些钱,领一个娇滴滴的新车回家亲热。
车行把瘦八路又运到汽车拍卖行。我就是在那里,在漫山遍野密密麻麻的旧车世界中遇见它的。尽管车漆发乌,车徽上那六颗白星也已暗淡,不过车内设施还算可以,我特别看重的录放、空调、定速等装置一应俱全。左前窗上角还别着一张原车主遗弃的彩色卡片,卡片上画一个拟人的小汽车,睁着天真的圆眼睛,裂着憨厚的大嘴巴,旁边写着人类百听不厌的三个字:“我爱你”。
汽车拍卖行的坡地中央,一个高大的平顶建筑物,带红帽子的雇员缓缓驾着各式旧车,从一侧进入,停稳不熄火,掀开机罩,让买家探头看里边突突乱跳的五脏六腑。旁边有人悠着嗓子唱价,于是人们你大款我比你还大款地掐一通。然后汽车从另一侧开出,看中车的人到会计室开票交款,下一辆紧接着开来。建筑物里有六条通道,可以同时进行六场拍卖,川流不息的汽车不停地放屁,大厅里一氧化碳的毒气便很醇厚。好在大家并不计较,抽烟的,喝可乐的,嚼爆米花的,嘈嘈嚷嚷,热热闹闹,像在欣赏或参加一场拳击。
坐在高台上唱价的拍卖员最神,用一种听不出个数的怪异腔调,冲着麦克风勒勒勒一劲儿勒勒,和尚念经似的也不知勒勒个什么。这一处勒勒还不算,另几处也跟着勒勒,我就有点迷糊,问乔治能听清吗,乔治甚至连我的话也听不清,一劲儿让我再说一遍。这时瘦八路溜溜达达就进来了,黑黑的,矮矮的,马达声闷闷的。一群人围上前一通扫描,不知是车龄太高呢,还是要价太高,唱了半天价却无一人举手,瘦八路只好灰溜溜退场。乔治一挤眼一撇嘴,向我做了个含义不明的表情。
乔治是我朋友,我求乔治帮忙买台二手车,他满口答应,并说汽车拍卖行最便宜,他有朋友在那儿工作,总能发现好货色。乔治自己当然有车,但他还想添一辆中面包拉货,于是带我一起到拍卖行碰运气。不巧朋友临时外出,乔治帮我挑了几台,我都嫌贵。乔治自己也没挑到可心的面包车。瘦八路之后我们又看了一会儿,乔治终于不耐烦了,钻进小卖店喝啤酒。
我走出大厅,换一肚子新鲜空气,在色彩斑斓的车海里东张西望。合该与瘦八路有缘,我的视线飘过来滑过去,越过那么多车辆,偏偏又落在瘦八路身上。只见它忍辱负重地趴在一堆报废轮胎前面,落魄凤凰似的,便不由自主地过去,上下里外端详,甚至撅屁股看了看底盘。
一位扎黄领带的先生和我打招呼,说瘦八路是他们车行的,质量没的说,刚才那帮家伙楞是不识货。
我觉得机会来了,就跟他讨价还价,不料先生久经沙场,套数纯熟: 先是努力微笑循循善诱,次而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最后怨气冲天急急歪歪,仿佛你辜负了他一片好意,不值得再跟你费唾沫,即使这会儿你,再多加一倍钱也不屑卖给你宁肯把车剁扁了。
我的情绪很坏,既讨厌这个车油子,又讨厌自己,觉得自己太贪, 杀价杀得离了谱,只好讪讪而去。忽听背后一声喊,先生追上来,呼哧气喘地说,他已决定降价,他不是轻易吐口的人,货卖识家不要错失良机。
于是新一轮谈判开始。我拉来乔治助战,真真假假,抬抬压压,终于以一千八百元成交。
先生放下生意面孔,露出清纯笑容,指着瘦八路身上那张卡片让我教他“我爱你”的中文读音。
我严肃地说:“我——有——病!”
他也严肃地说:“我——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