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彼得堡的《罪与罚》
万蜜/成都
我想请你一同启程,目的地是俄罗斯圣彼得堡的先纳亚市场。
这里曾是圣彼得堡最脏乱差的地方,无数社会最底层的百姓居住于此,遍街可见的小酒馆会在日落后恢复生气,夏季烈日下,汗水、酒精、灰尘、人群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令人狂躁恶心的味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著的《罪与罚》就是发生在这附近街区,主角拉斯科尔尼科夫从棺材一样脏乱的斗室出来,混迹人群,最终又脱离人群,思索全人类。他无数次沿着错综复杂的小街,走到河边那位恶毒的老太婆住处,最后终于犯下了杀人的罪行。
来这里本是想重走拉斯科尔尼科夫犯罪的这段路,想象那个虚幻又真实的人物在完成这一行为的过程中,所经历的陀氏笔下的那种复杂心理。你已经做好了面对嘈杂贫民窟的准备,甚至有些担心,毕竟在LP上说:“直到10年前(2003年)那次极为必要的整理时,这座广场上还挤满了临时的售货亭和小摊,因而吸引了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乞丐、扒手和酒鬼……它仍保有那种根深蒂固的破落和有害健康的气氛。”
混乱街道的消逝
谁知抵达此处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低矮破旧的房屋早已消失,小酒馆也不见了踪影,没有摊贩、没有脏乱、没有乞丐、没有妓女(至少街上你是看不出来)。它们历经一百多年,虽在布局上仍和书中相差无几,但被改造整顿后,在外形上变成了圣彼得堡其他市区的样子。这样的改变,让你放下心之余,又有些失落。
木心说人在四种处境下,看世界的眼睛一定不一样:失恋、进监狱、重病和赤贫;反过来,一个健康、自由而有怜爱的人,生活过得去,就不会这样看待生活。拉斯科尔尼科夫便是在重病和赤贫的处境下,“胡思乱想”了好几个月,认为伟大的人物有时为了实现自身理想,是可以跨越道德去犯罪的,例如拿破仑,谁也不会觉得他杀人有问题。“人们是不会改变的……谁敢做敢为,他们就为谁马首是瞻!”最后在监狱里复活,“生活代替了思辨”。你不想用环境决定论来解释他的心理,然而无可厚非的是,精神是肉体的囚徒,健康会制约痛苦。当下这种环境,绝不会出现另一个拉斯科尔尼科夫。
最先进入的是木匠胡同(Stolyarny Lane,书中的C胡同),它并不像中国的胡同狭窄逼仄,而是宽敞的大路,路边停靠着一排机动车,少有人群走过。两旁的建筑都是四层高的方正房子,浅粉色、黄色和乳白色的色调让这里更显宁静。地下室或许开着一些小店铺,但与涅瓦大道上的开放姿态相比,这里的小商店隐蔽了些,着实没有为街道带来人气。
午后,天气开始由阴转晴,太阳时而从厚重的云层探出身来,洒在黄色的墙上,光彩照人;时而又躲避其后,让黑压压的乌云成为方块楼房的帷幕,一副阴森恐怖的景象。幸而雨没有落下来,你很顺利地在一栋黄色房子的街角找到了那个看过很多次图片的雕塑: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披着一件大衣立于阶梯前,头微微向前伸,双眼低垂,正在思考着什么,线条和他作品的笔触一样粗粝又恰到好处。雕塑下写着:“拉斯科尔尼科夫之家。彼得堡这块土地上人物悲剧的命运由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这基于他对全人类激情的布道。”
这栋楼顶层便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狭窄斗室。由于曾经前来寻找参观的人太多,大楼索性关了门,不让人随意入内。在圣彼得堡,很多公寓几乎是挨着修建,正门低调而难以寻见;公寓大多是“回”字形,在里面围成一个天井,后门从内打开,打开大门后,楼道陈旧而宽阔,每间房门都高出你近一倍,进去有种别有洞天的神秘感。
这栋楼对面,粉色的公寓楼,便是陀氏的另一处旧居,由于欠债累累,他不得不常年搬家,在圣彼得堡辗转了许多地方。如今人们机智地把这块地方变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旅馆”,门口窗户上,贴着一张淡蓝色海报,陀氏的照片下写着:他曾于1861-1863年在此居住,小说《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死屋手记》都是在此写出来的。你四处张望了下,并没有什么特别,但一部伟大的小说,让这块区域都随之不朽。
热闹中的孤独感
很快就走到了科库什金桥(Kokushikin Bridge,小说中的K桥),桥上堵满了往来的机动车,你站在桥上回望陀氏和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住所,举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不想那么快离开。这条缅怀之路,终究要给自己留一些情绪。他们说出来的问题,正是你也迷惑的问题;他们反复纠结,痛恨辱骂自己却又以极端方式完成自己脑子里的臆想,也是你会做的。而这些共同面对的问题,让你和他们异常亲近起来,一瞬间,仿佛走在熟悉的路,这不是首次造访,是归途。
我们处在一个随时为自己的懦弱寻找理由的状态。一边用恶毒的语言骂自己的懦弱,一边又在寻找合适的理由为自己开脱,好像自己是不得不如此一样,或者是为了一个更为崇高的目的,所以必须这么做。同时,在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自我问题时,喜爱用自我责骂或者身体上的痛苦来惩罚自己,从而获得快感,心理上获得平衡。
“我喝酒,是为了使自己加倍地痛苦!”那位醉酒死在马下的马尔梅拉多夫如是说。他的女儿,书中善良的索尼娅,觉得这是一个正在受苦的人,正如她知道拉斯科尔尼科夫杀人之后,没有恐惧责备,倒是哭着怜悯说:“现在整个世界上还有谁比你更不幸呢!”这一两个有着大爱的女性,成为作者指出的救赎之道。
喝酒发泄完后,这些受罪的人会开始自我孤立,心里对任何事物都极其厌恶,包括主动的友谊、生活和爱的权利,否认一切,好似乌龟缩进自己的硬壳。拉斯科尔尼科夫先是发疯般扔掉了自己身上仅有的20戈比,然后拒绝同朋友交往,母亲和妹妹的爱成了他的负担,他一个人在野外胡乱睡了一晚,要不就是在路上乱走。他在僻静荒凉的地方呆不了多久,这些地方太容易让人惴惴不安、毛骨悚然了。于是,他去了干草市场(也就是如今的先纳亚广场)。“他不喜欢,很不喜欢碰见人,然而他却偏偏向更人潮涌动的地方走去。只要能让他孤身独处,他情愿献出这世上的一切;可是他自己又感觉到,真让他孤身独处,他连一分钟都呆不下去。”
个体是绝对孤单的,可是人类却是群居动物,这很奇怪。走过K桥,穿过一个街区,你决定还是左转,先去看看干草市场究竟什么模样,再回过头来,去老太婆的家。
事实上,还未到广场,人流就涌动了起来。乌云依然没有散去,阳光也不肯示弱,交替存在于你的头顶。正好,左转是太阳照射的方向。你下意识捂紧了挎包,怕一不留神被人给掳了去。你的感受倒跟那时的拉斯科尔尼科夫不同,你更偏爱幽静的街道,一进入车水马龙的大城市,整个神经都会绷起来,在他们匆忙的脚步中,你难以找到自己的节奏,没有目的的话,就有同伴压力。终于走到这片广场的中央,马路对面看起来是一个卖食品的市场,很多摊贩报亭立在旁边,人来人往。公交车穿行于街道两头,一旁路标背面贴满了广告纸,环卫工人正不紧不慢地打扫卫生。在他们紧凑的生活中,你好像一瞬间又失去了目的。在曾经那种又闷又挤的肮脏氛围里,干草市场就是中心。
这时,绿灯亮起,人们走过斑马线的同时,你举起了相机,恰好,对面的一位男生看到,微笑着向你回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可惜,这并不是一个邂逅的故事。
你有点不好意思,放下相机对他挥了挥手,两人再次彼此笑了一下,就告别了。你在干草市场也没有过多停留,转身迎向太阳,开始继续那段“杀人”的路线。逆光行走,眼睛睁不太开,只见一个接一个的黑影超过你或者被你超过,没有人知道你在干这件事情——你拿着在陀氏纪念馆买的《罪与罚》明信片,在标志性的地方,都拍了一张物与物的合影。
人死并非终结
下一个路过的地方,就是尤苏波夫花园(Yusupov Garden)。拉斯科尔尼科夫在这里想到了莫名其妙的一些事情,比如为什么政府不在此处建个温泉。不知道当时花园是什么模样,现在,公园正中央,倒是有一个小水池,人们在周边休憩。你也想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例如“我为什么要在一个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的地方浪费时间?这些草地、水池、楼房、街道,不过稀疏平常,抛开小说里的故事,它们与你熟悉的故乡又有何区别?你何必总是对事物强加上一些莫须有的意义,来让自己觉得所行非虚。事实上,人这种动物,其实没有什么是不能习惯的。
有些困倦,你就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后,你没有朝老太婆的住所走去,而是径自沿花园街往前走,几百米远,就是警察署。如今建筑的顶端正在修葺,大门紧闭,看不出它的用处。拉斯科尔尼科夫曾在这里,接受警察玻里菲尔的审问。两人玩着猜测的心理游戏,前者越是破罐子破摔般的自暴自弃,越让后者心中谜团减少,因为真正想掩饰行为的罪犯,用不着暴露自己,不过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暴露属于非一般杀人犯的正义,仿佛杀人不是错,他杀死的不过是一个一无是处放高利贷的吝啬老太婆,他杀死的还有自己。
从此处走小路,就能穿到老太婆的住处,这时你已经走到了运河边。一栋形状不规则的淡黄色公寓,出现在眼前,和此前任何一个地方都一样,如果没有强加上去的意义,它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百多年前,这里挤着形形色色职位低微的人群:裁缝、铜匠、厨娘、妓女、小官吏等等,还在谋生的人们注意不到的神色慌张的拉斯科尔尼科夫,只当他是生病了。
至今还不太明白,为什么他杀完人之后要回到案发现场去回想当时的场景,去拉一下清脆而沉闷的门铃,去让自己更痛苦,好像是要确认事件的真实性一般。
书中一位不知情的社会进步青年跟他说:“如果合情合理地说服一个人,告诉他,其实没什么可哭的,那他就不会再哭了。这是明之又明的道理。那么您认为怎样,他不会停止哭泣吗?”
拉斯科尔尼科夫只是淡淡回答:“要真是这样,活着也就太轻松了。”
是的,要是生活一切都能用道理说得通,内心没有情感挣扎,那活着确实太轻松了。他重新回到老太婆的家,就是这般没有道理吧。
从他的公寓到老太婆的家,这段路由拉斯科尔尼科夫反复丈量过很多次:刚好730步。并不太远,却似乎隔着全世界。
重走的无意义
你走过格里博耶多夫运河(Griboyedov Canel,原名叶卡捷琳娜运河 Ekaterininsky Canel),没有再回去,情绪愈发低落。前方冰蓝色的尼古拉大教堂优雅地屹立于黑压压的乌云下,金色穹顶顺着阳光反射出动人的色彩,努力在雨后地面积累的小水潭倒影中,寻找大教堂的真实。出来时,在教堂口正好看到了有人挂出中、英、俄三语的诗,不知道为何会有中文,瞬间被击中。
“黑夜,街道,路灯,药店,
无聊和幽暗的灯光。
哪怕你再活二十五年——
一切照旧。没有出路。
你会死去,然后重新开始
一切也会重复如初:
黑夜,运河上冻结的波纹,
药店,街道,路灯。”
宿命的情绪包裹着你。上帝在告诉你,别人的书中无人生。这一日中,我们费力在圣彼得堡寻见的建筑,运河里漂流的河水,街道上往返不停留的人群,都不过是一种重复。重访终究是没有意义的,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痛苦被书写出来,可一百多年后,却在以另外的形式重复于每一个有良知而悲哀的人身上。
(作者系Lonly Planet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