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依之地》作为艺术电影的几个关键词

七月 2, 2021/ 0 评论

郝建/北京

《无依之地》是一部好电影,即使不得那许多奖项,也会被我们发现。

3月1日,赵婷获得金球奖,大陆许多媒体欢呼致敬,纷纷祝贺“中国导演赵婷”的成功。但媒体首先大炒作者是女性导演、亚裔导演,有的媒体突出她是中国导演、华人导演,还有的拿她是谁谁的继女当关键词。可赵婷十几岁就去了英国,我的老乡没几个能读准她现在的名字,那是法文或者拉丁文加拼音Chloé Zhao。

所以,还是首先把她作为导演,看她的电影作品吧。赵婷是天才导演那一路,她的电影天才可以跟李安、贾樟柯、昆汀·塔伦蒂诺、张艺谋放一起谈。

作为电影,《无依之地》在我这里有几个关键词。

无依

《无依之地》,一个很差的翻译,它远离甚至背离了影片的意蕴。无依是个生造词,在汉语语境中,它容易引起读者联想到老无所依、无家可归、居无定所之类的意思。而影片恰恰没有这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泛滥的同情,作者完全是用一种平视的角度来呈现弗恩的生活。

弗恩是被那个万恶的资本主义机器甩出来的边缘人吗?是被那个永不餍足的城市碾碎的低端人口吗?我没读出如此愤世嫉俗的意思。面对琳达·梅的关心,弗恩平淡淡地说:“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弗恩离开的因素似乎有小镇在经济危机中的破败,但更重要的应该是丈夫的故去,影片的第二个镜头就表现她亲吻丈夫的衣服。片尾的字幕“不得不在路上”既可以是情境迫使,也可以是各人内心那难以解释的自由意愿。我们看到,弗恩多次拒绝了加油站的陌生人、朋友和亲人的帮助,她“喜欢工作”,她不需要怜悯。她不是“无家可归”(homeless),她只是“无房可住”(houseless)。依我说,这里的houseless应该翻译为:不住在房子里。弗恩既没有自我拔高和抒情媚俗,也没有傲视中产,她只是我行我素,她只是在享受她所要的那一份自由与孤独。

《无依之地》显然更接近凯鲁亚克那鼓吹自由的《在路上》而不是斯坦贝克那部批判资本主义导致大萧条的《愤怒的葡萄》。

所以,片名Nomadland应该更多是游牧、浪迹、流浪的意思,过度阐释和抒情一点,也可以说有游吟的意思。如果想到那些美景、石头和弗恩吹奏的长笛曲,片名翻译为《游吟之路》也不算离题万里。其它的译名诸如《游牧人生》《游牧之路》,我也接受。如果也用个生造词,翻译为《游浪之路》或《浪迹人生》也有些诗意和贴近影片意趣。

对弗恩来说,她的心灵有家可归,她的房车处处可停。这里就是远方,就在这里吟诵莎士比亚吧,这里就有诗意,就在这里裸泳沐浴吧。

现实主义

本片根据杰西卡·布鲁德(Jessica Bruder)的调查式新闻作品(Nomadland: Surviving Americ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改编。许多人用纪实、现实主义来谈论本片,还有的将它与美国独立电影教父泰伦斯·马力克(Terrence Frederick Malick)和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做比较。

常常与电影学院的张献民老师聊起中国的独立电影人,我说他们大多是美学上的左派,他们觉得好莱坞讲究故事和类型过于走俗套了,电影语言也太精细、太规矩,惯坏了观众的胃口。

赵婷也走的艺术电影路子,但她比美国和法国的艺术电影走得更远,更多维。她的作品彻底非类型化,从《骑士》到《无依之地》,赵婷拍的牛仔不是西部片,她拍的房车人也不是公路片。本片也不讲故事,它与《罗马》《告别拉斯维加斯》这种小情节的电影还不一样,它根本就没有那种讲究时间和因果关系的情节。赵婷与购买原著并担任制片人和主演的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共同营造,她们将记录与虚构混淆。有一个地方十分有趣,主演在房车营地登记,她没有用弗恩这个名字,而是用了她自己的名字:麦克多蒙德(MCD),哈,导演在记录和虚构之间随意穿行了。

它是一件当代艺术作品,它将剧情设计与记录、纪实与虚构混杂使用、跳跃使用。它与徐冰2017年在瑞士洛迦诺获得费比希奖的作品《蜻蜓之眼》很类似。但本片是另一个境界,有许多对话和场景,我完全不能区分那是剧本设计的还是演员临时发挥甚至自然发生的。

本片的叙述十分自由,它展示了大量日常生活、大量的细节,片中的每个人、每个场景都具有可触摸的质感。而这些细节和日常完全不是用来推动情节的,它的叙述是远离戏剧性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重要作品《温别尔托·D》也展示了许多日常的细节:女仆早晨起床、做家务事、睡眼惺忪地在厨房里转悠、用水冲洗碗池里的蚂蚁。法国电影理论家巴赞盛赞过那一场景,说它的“令人茫然之处首先就在于它摒弃了一切传统电影演出的参照范畴”。本片充满了这种无情节而富有诗意的细节。

只在一个地方有点加工,赵婷让原著中的两个人物戴夫和弗恩产生了明显的情愫,但也没让他们成就什么世俗意义的正果。

本片的纪实、现实主义不是经典意义的纪实,而是一种风格化的纪实,这种纪实经过了彻底翻新、破格,变成了一种彰显作者个人风格、发挥个人创造才华的纪实。它显示出导演对电影美感的直觉和风格的自觉。

这种自由的媒体形态和杂糅、融合的文本形态,再加上那种电影的美感可能是最击中评委们和影迷的重拍子,这样拍剧情片或这样拍纪录片,他们几时见过?4月26号,好莱坞大道的杜比剧院里,《无依之地》拿到最佳影片小金人,奥斯卡九千多评委们可谓真是解放思想、敞开胸怀了。因为本片可能是奥斯卡获奖作品中最不讲故事、最像纪录片的剧情片。

地平线

从《骑士》到《无依之地》,大地景观一直是赵婷迷恋和擅长处理的意象。

导演和摄影师很偏爱那日出日落时十几分钟的光影、色调,摄影师乔舒亚·詹姆斯·理查德斯(Joshua James Richards)常用的构图是把地平线放在画面大致二分之一略低的地方。他还爱用日落时分太阳压在地平线上的构图,让摄影机镜头不时吃进光线,那光色,诗意无穷。

作者对美国西部充满了迷恋,把广袤无垠的美洲大陆拍出了梦幻般的美感,而这种大地景观正与弗恩那种稳健而淡定,远离都市而独自怡然的内在气质相互映证、相互融合。摄影机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在路上的长长跟移镜头,这些舒缓绵长的镜头配上似有似无地配着Lodocice Einaudi的钢琴音乐,令人流连忘返。这些镜头几乎没有叙事的功能,但也让我们对那些美景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从中看到弗恩的宁静和安详。

影片用高超的摄影艺术处理将这些大地景观与弗恩的日常生活细节融合在一起,细腻而宏伟地展示了美国大陆和这样一个独自游走、自在游走的房车人。

说赵婷是个电影天才,是看到她对影像有直觉,对电影的美感有一种敏感和把控能力。《无依之地》是史上最小的剧情片剧组,赵婷、摄影师,加上演员才三个人,可能有时要用一个录音师。她们大量运用肩扛摄影、手持摄影,大量运用广角镜头。赵婷对电影的肌理把控很自觉,很精致。她的剪辑简洁、利索,许多地方剪得十分干脆。全片不用一盏灯,都是自然光,导演会有意识地将大全景和特写这种两极镜头剪辑在一起形成视觉上的快感。

《黄土地》《人生》《老井》也大量用中国的西部造型,也常用朝阳初起和夕阳西下时的暖色光线。离乡和留守是那里人们的重大纠结。在本片中,弗恩对自己吹着长笛、诵读莎士比亚的游吟生活却并无纠结。她在清冽的河水中裸浴,在房车营地和狂风呼啸的海边漫步,她并非无助,她选择孤独,也许她在享受独处,也许她只有在忍受独处中才能牢记丈夫、缅怀丈夫。

结尾处,又是一个房车开向远方的大远景,那是弗恩自由之路的新起点

石头

生命是孤独的,落寞的,但我们看到弗恩握在手里和丢进火里的石头,我们看到她充满诗意的生命。石头在影片中反复出现,贯穿弗恩的游吟之旅,成为重要的意象。弗恩有一次打零工就是帮人卖石头。戴夫临走时把一块石头压着半张纸的短信放在弗恩的车旁。后来,导演还设计了一个弗恩视角的主观镜头,她从那块石头的空洞里看旷野。弗恩与斯旺基散步时,两人共同握住一块石头。斯旺基去世后,房车客们围着火堆悼念她,弗恩按照斯旺基的遗愿把一块石头扔进火里。

石头写得好,才能有温度,有情感。《辛德勒的名单》中,被救的犹太人将石块放在恩人的墓碑上以示悼念。日本电影《入殓师》中,小林在河边挑选一块石头放进妻子手中,他告诉妻子,在古代没有文字,人们挑选石头送给对方,接受的人根据石头的触感和重量揣摩对方的心意,滑溜的代表心情愉快,不平的可能是担心对方。

在一部几乎没有情节的虚构混杂记录的作品中,导演把石头这个意象分散而勾连地摆放在全片各处,写出了几丝清淡而悠长的温情。

诗意与游走

本片容易引起一些感叹,诸如栖居,远方和诗,浪迹天涯的游走。这些感叹很容易被归入鸡汤式的诗意和居高临下的悲悯。但是,弗恩那“不得不”的上路游走,也许触动了普通人心中那无时不刻潜伏着的梦想。

看过影片,我在心里嘀咕,这样自由的生活,不是碰巧成为我们梦想的诗和远方吗,说走就走,四处随便走。结果打开手机就读到美国电影研究专家周黎明为本片写的分析文章,题目中也说他们在追寻“诗和远方”。

这就是本片中除了电影的美感,还藏着的那普通人的胸中块垒,谁不想坐着看海,谁不想到处工作,还一边看世界、一边在河里裸泳,多少人想开个房车四海为家?影片看起来温文尔雅波澜不惊,其实狠狠地捅在了现代都市动物的腰窝上,捅到了白领和蚁族们胸口的柔软去处。那长镜头的旷野和美国西部美景,弗恩在房车中吹奏的长笛曲,彻底击倒了我们,足以让我们忘记与此同时也得在汽车里的塑料桶或旷野中解决生理方便。

有的时候,远方不一定是远方、旷野和孤独,远方和诗意只是你想去就去的地方。在美国加州的伯克利大学附近,我看到一个人坐在街边。相谈之下,得知他在一个社区大学教授历史,他住在车里,吃饭在食堂,洗澡在健身房的浴室,每天投身于大麻和脑海里的学术研究。哈佛大学门口的小广场上,也总有一个女性乞讨者在那里“上班”。我不知道她是“不得不”,还是自己偏好。

弗恩跟她的房车一族朋友们相聚在星空下,告别在旷野中,执手相别,不见泪眼。他们到底是被生活甩到边缘,还是自由的选择?本片只是告诉我们,有这一种活法。弗恩这个形象让我想起凯鲁亚克的诗句:真正不羁的灵魂不会真的去计较什么,因为他们的内心深处有国王般的骄傲。
(作者系北京电影学院研究所教授,现任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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