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王老师

十二月 17, 2022/ 0 评论

刘齐/北京

小学五年级时,我入选校队,任守门员。

感谢大胆启用我的体育老师,他叫王庆全,是从沈阳青年队退役的球员。印象中他穿一件褪色的大翻领运动服,总是那么年轻有派头。黑黢黢的脸庞不甚光滑,爱瞪大眼睛端详人,端详好了,就出乎意料地说,你,还有你,一会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王老师的办公室不怎么好,在地下室,屋子本来就不大,还堆了不少体育器材。但对于我们来说,这里无疑是一块圣地!前专业队球员斜坐在办公桌上,赞许地看着我和另几个孩子,宣布说,今后,你们就是校队的了。

王老师极善于给自己的球员打气,他激励前锋时爱说,有球你就往门里捅,他们那门是纸糊的,一捅就破。激励我这个怯懦的守门员时,他又换了一种说法:别怕,他们比你更怕,见球你就往上顶,那球肯定是你的。王老师充满智慧的话语给我们带来强大的自信心。他的正规球队出身更让我们无比骄傲——你们别的学校谁行?你们那老师窝窝囊囊的,哪像个体育老师?倒像个卖棉花糖的小老头。
没有统一的球衣,连不统一的球衣也没有,比赛前穿什么比赛时大家还穿什么。我唯一的变化是王老师借给两个护膝,套在腿上,紧绷绷的,高兴得不得了。

我当时已经不幸戴上了该死的眼镜,度数是二百度。王老师说,若不是我近视,他一定把我送进沈阳市业体校,专门学习当守门员。对于我来说,这是极大的鼓励。我有个同学在市业体校打乒乓球,每次训练都发好吃的,不是饼干就是奶糖,他经常带回一些,悄悄分给我吃。

守门员戴眼镜的不多,我们区那些校队里,只有我一个,这无疑是我队一大特点,用现在的话说,应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每次比赛,我一上场,总能引来一片目光,在我看来,那都是些尊敬的目光。这很好理解,踢球和当学习委员不同,一般没有戴眼镜的。可是,如果有谁戴了,那他一定有两下子。就像打篮球,小个子上场你千万别小瞧,他若没点本事他也上不了场。当然也有人用轻蔑的目光看我,甚至喊我一声“四眼驴”。对此,一般我都听之任之,假装没这回事。有时实在喊得我不高兴,一气之下,就狠狠回骂他一句“玻璃眼”——既然你把我的镜片当眼睛,以此类推,你的眼睛不是玻璃球的是什么?

练球时,王老师为了表示重视,或者为了缅怀自己的专业生涯,便穿起一双正规的黑皮足球鞋,我们叫疙瘩鞋,也叫钉子鞋。

寒假里,有一次下雪,我们依然按规定返校,扫完雪分成两伙踢球。王老师本来是教练兼裁判,不料他突发少年狂,竟截下球盘带起来,三盘两带到了我的门前,举脚怒射,我见势不妙,就想转身躲闪。现在的中超比赛,世界杯也一样,当球员惧怕被球“闷”上时,差不多都会缩脖端腔,弓腰撅臀,予以躲避,那可笑的姿态不分中外,不分长幼,几乎像一个砂型倒出来的。这很简单,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都是一样的,都知道身上哪儿敏感,哪儿肉多。问题在于我慌得厉害,没等转身,脚下一滑,向前摔倒了,但看上去却像足球术语所谓的前扑,俗称饿虎扑食,也就是上半身触地,两腿在身后扬起。

就在这时,王老师射门了,皮球不偏不倚,直奔空门而来,场上所有的人都认为那球必进无疑,刹那间奇迹发生了,我高扬的脚后跟儿动了一下,触电般震颤,竟把球活活挡了出去。城池未失,众皆惊诧。王老师不明就里,以为他的学生手段不凡,就感叹说,刘齐呀刘齐,小小年纪你怎么就近视了呢?然后郑重重申,你要是不戴眼镜,我一定给你找个好教练,让你有大出息。其实当时我就没戴眼镜,眼镜早在前扑的那一刻甩丢了,此时顾不得回应老师的夸奖,正趴在雪地上瞎猫糊眼地找眼镜呢。

经过一番苦练,或曰快乐的训练,春季开学后,我方将士如虎添翼,横扫八方无敌手,一举夺得了沈河区小学足球联赛冠军。击败最后一个对手那天,王老师脸涨得通红,似乎特别激动,他当专业球员比赛胜利时,可能就是这么激动。他狠狠捏着我的手,半天不松开,疼得我哇哇叫。

当了冠军,好事接踵而来,最大的好事是给全国联赛当球童。那时没有球童这个雅词,只好叫:拣球的。每人发一个小板凳,乖乖坐在球场周围,白线以外,感觉幸福极了,连后脊梁都麻酥酥的,觉得全场成千上万名观众并不怎么看球,而是在羡慕地凝视拣球者,主要凝视名叫刘齐的那小子。于是又有些羞赧,嫌自己的腿太细,与所担负的光荣任务,与王老师的殷殷希望不大般配。

拣球,既出风头又白看球,而且,拣一场每人还发两毛钱补助费,真是天大的好事。两毛钱在当时是什么概念?是大概念,可以看一场循环上映的电影,外加吃两串冰棍,租三本小人书。更重要的是,我生平第一次挣钱了。想跟王老师表示一下,见了面,嗫嚅着却不知说什么好。

考完中学,又参加了沈阳市小学生足球赛,是淘汰赛,在南湖的正规球场。场面很奇妙,两组四个队同时在一个场子踢,横着踢。两个现成大门空闲着,另外立了四个小门。我们与和平区冠军队朝鲜族小学交锋,对手都是朝鲜族孩子,和他们的父兄一样爱吃冷面和打糕,明太鱼和辣白菜。踢起球来,也和他们的父兄一样凶狠顽强。那一仗我们以零比二落败,失去了进入下一轮的机会。

当天很晴朗,赛场树木繁茂,野草芬芳,大头蜻蜓悠然盘旋飞翔。

朝夕相处的小伙伴汗涔涔的,意识到再也无缘并肩参赛了,黯然无语,品味孩子式的离别惆怅。
我们的总教头王老师则嘱咐说,有机会常回学校看看。

再次回到学校,是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校园里落满黄叶,满眼都是新人。我被聘为校外辅导员,打听王老师的下落,在场的教职员工都说不太清楚。难怪他们,别说当年的老人儿,就是当年的校舍,也已拆除得一干二净。

辗转进入低我一年的校友微信群,一个球友说,王老师不在了,活着时,没少念叨你们那届学生。

(作者系知名作家,出版有《刘齐作品集(八卷)》等二十余部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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