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人张之洞
好像是一种时尚,如今很多人喜欢研究张之洞,泱泱论述不计其数,不少高等学府还把这位老先生的研究作为重点课题。张之洞是河北省南皮县双庙村人,与我同宗同族,是家乡的大名人。然而,在家乡人的心中,张之洞不是一道课题或者一类所谓的清末官僚文化,而是包含一种特别复杂乡情的记忆和怀念。
张之洞是家乡的骄傲,但更多的是家乡人对他生前发达与身后悲凉的记忆和感叹。双庙村,是渤海大平原上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村,不足百户,基本上都姓张,其中一部是张之洞的兄弟们繁衍下来的枝枝脉脉。这部分支脉都遵循着张之洞立下的20字五言叙辈诗:“仁厚遵家法,忠良报国恩。通经为世用,明道守儒珍。”二十字代表二十世,今后子孙后辈依序排名。我的祖上以及老爷爷、爷爷和父亲都很严格地按照这首诗起名,所以只要一听到家乡人的名字,我马上就能判断出他的辈分。村北两里外就是张家坟场,也就是张之洞下葬的地方。当年墓地占地近百亩,坟墓封土约3米高,底部直径近7米,四通大碑立在墓前。遗爱碑为门生故吏捐资所建,碑阴刻有张之洞兴学育才的事迹以及捐资者的名字,在这堆名字里,包括了后来的“反清先锋”黄兴和中共的元老之一董必武。诸多亲朋门生、王公大臣从京城赶来送葬。就在这次隆重的葬礼举行之际,张之洞的声誉也达到了他人生的最顶峰。张之洞逝世的当月,长子张权等奉灵柩回家乡河北南皮,用了一年多时间准备墓碑、墓志铭、石相生等下葬所用事物。1910年12月,张之洞与三位夫人合葬在南皮县双庙村。“刻石林立,堪称碑林”,墓园里的松柏、杨柳、白杨等纵横交错,“遮天蔽日”,“老鸹喜鹊成千上万,赶都赶不走”……都是村里老人对当年墓园的记忆。张公墓地专门雇请一些穷人照看,他们都姓高,分前坟、后坟,直到今天村里人说起某个高姓村民,都要带上前坟高家或是后坟高家。四里八村的人们走亲赶集,每每路过这片绿茵遮盖的墓园时,都会在此歇脚打尖。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官,在死后都能给村民带来便利的老人,文革时期却遭到挖坟掘墓,老先生的尸体被到处丢弃,令双庙村族人惊心骇魄,记忆难忘。直到今天,族人回忆起张之洞,都会在炫耀他荣华发达一生的同时,感叹其死后的劫难。在我小时候,张之洞的传说会成为村里的老人冬天热炕头说古的话题,这个话题有一个没有答案的诘问,那么大的官怎么会有这样的下场?好人难道没有好报?张之洞用自己这样的生生死死,给家乡人上了刻骨铭心的一课:从叱诧风云到尸骨飘零,都是一个祖宗一脉相承,都生于斯葬于斯,却演绎了不同的白云苍狗。双庙村的人,在四里八乡有自己独特的名声,那就是爱藏心眼,城府深,不好打交道。我们这个家族的人,几乎都有一种冷眼看世界的性格,不知道是不是与此有关。
张之洞是家乡文化的启蒙,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告诉家乡人文化与文明有时候是割裂的。1903年,张之洞自京城返回武昌,顺道回南皮双庙祭祖。他捐出五千两赏银、积累的廉俸一万二千两,在家乡兴建新式学校,并命名为慈恩学堂。学校布局新颖,有教室、寝室、餐厅、厨房、议事厅、图书室、操场,还设置有花园假山,种植了古槐和海棠,整体风格是中西合璧。1907年竣工,七月正式开学。先后设初等小学、高等小学及中学部,定额各为三十人,学制分别为四年和五年。南皮解放后,慈恩学堂更名为南皮中学(及南皮一中),至今整整110年。
这一百年间,从慈恩学堂到南皮一中,不光是双庙村的族人得到很好的教育,就是四里八乡乃至整个南皮县的子弟,都获得很大益处。先后有数万名学子从这所学堂走向更高学府,成为国家栋梁之材的不计其数。我当年在这里上学时,还可以看到高大的海棠树,每到开花的季节,满校园的甜味,满地的花蕊。
然而,同是这个学堂的学子,也干下了令人扼腕的不光彩的事情。1966年秋,以南皮中学学生为主的红卫兵造反派,扛旗打锣来到墓地,先将张之洞墓碑拉倒,然后开始掘墓。造反派用铁锤砸钢钎打开棺木。只见张之洞面如活人,几缕银髯飘洒胸前,头戴官帽,嘴含一个大珠子,身上盖了六七层被。随葬品有一把小梳子,一块怀表,一架眼镜,两个鼻烟壶,砚台、珍珠、金银、字画等珍贵文物四十余件。“全身是完整的,皮肉干白,贴在骨头上,衣服见风后就成了布片,到处飘散。”南皮县南关村农民张执信,清晰地记得他看到张之洞尸体时的情景。两个小时后,坟土被挖光,露出石灰和青砖砌成的四个砖套,砖套内为四口黑红色棺,由于厚重,一铁镐下去,只能锛出一道白印,最后造反派用铁锤砸钢钎才打开。时光荏苒,1992年,张之洞的照片及其墓志铭,开始出现在南皮县印刷的精美画册上的显要位置。张之洞成为了南皮这个欠发达县的“文化名片”。1993年春,南皮县政府在张之洞墓地上重新堆了坟,同时,成立“张公园”筹建委员会。“张公园”规划占地500余墓,计划投资3000万人民币,而当时南皮县全年经济收入不过2000万。我当时在县里采访,时任县委书记向我描绘了“张公园”的美景。作为族人,我热血沸腾,表示一定尽力捐款。虽然经历了很多波折,如今“张公园”初具规模,同时县里还修起了香涛公园(张之洞号香涛,时称“香帅”),在南皮一中重建的校区,也树立起了张之洞的全身汉白玉雕像。
家乡人确实已经看不明白“四爷”(张之洞排行第四)了,张之洞为家乡百姓办教育,启蒙文化,哺育乡里。然而,受益的文化人却把他从地下粗暴地挖出来,受尽摧残。当家乡人渐渐忘怀他的时候,世事变化,张之洞又成了香饽饽,成了地方名片。有一年清明回家祭祖,和几位老人说起这个事,那种反应令我难忘:摇摇头苦笑一下,就过去了,没有更多的言语。
张之洞是家乡的子孙,他从没有被家乡人忘记,渐渐被归入平和普通的族谱之中。外界有“张之洞”热,有一位湖南籍作家洋洋洒洒写出了长篇小说《张之洞》,多多少少反映他不俗的一生;张之洞的嫡系后人对家乡有一些成见和怨责,曾表示各种纪念与他们并没有太大关,言外之意,还是心有腹诽。其实,这很自然,各自视角不同,老先生的直系后代,记忆里是一位叱诧风云的清末军机大臣。家乡暴徒对先人的不敬,让他们不能原谅。而双庙人,不会也不能忘记这位乡党。发达也罢,不敬也罢,推崇也罢,在乡亲眼里,张之洞就是这片土地上的儿女,就是张氏子孙,他身上所有的光环、意义、名声,是外面人眼里的。回到这片土地上,尘归尘土归土,落叶归根是了,就是族谱上一个名字,这可能就是家乡乡土的博大吧。
张之洞是家乡文化的启蒙,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告诉家乡人文化与文明有时候是割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