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说家在非洲的浪漫时光
海明威与他的乞力马扎罗
当老大的感觉真好!
乞力马扎罗倘若有灵,它的感觉一定好极了。不仅非洲大陆匍伏在脚下,数以百万计的野生动物匍伏在脚下,而且自古以来,人们就膜拜它,将它誉为“武士头上的银盔”。
雪峰耸立、大象成群……谁见了都知道这就是非洲!哪怕如今乞力马扎罗快谢了顶,秃了头,那模样还是野性的,代表着黑色非洲的桀骜不驯和勃勃生机。
“在高达一万九千多英尺的乞力马扎罗的顶峰上,有一头风干冻僵了的死豹,这头豹子为什么要到这个白雪封顶、生物绝迹的山顶上来?”海明威是聪明的。只出谜面,不给谜底的人都是绝顶聪明的。孔子说的“仁者乐山”,大概也是山峰无语,却让人千头万绪。
此时,我坐在安博塞利狩猎营地的海明威酒吧里,玻璃挡住了能卷起尘柱的大风,那些被叫做“霸王鞭”的树状仙人掌即使在风中仍然保持着凌厉的风度,而三角梅的花儿却如一地鸡毛,美丽了一大片土地。远处,关键是远处,乞力马扎罗的雪怎么看都像是孩子唇边残留的雪糕,地球的温室效应难道非要选择这样一座巍峨的山作为预警?
躺在病榻上的哈里对妻子说:“我倒是想在床上把你毁上几次。”
“是啊。那可是愉快的毁灭。我们就是生来注定该这样给毁灭的。”一个女人柔媚的声音。
将1936年的小说对话引用到此时此地,乞力马扎罗面临的“雪的毁灭”却显然与愉快无关。
海明威酒吧建在一块高地上,只要有野外生存经验的人都会选择这样的高地安营扎寨。有人告诉我,七十多年前,海明威就曾在这里度过一段美好的狩猎时光。我是相信好还是不相信好呢?
还是相信吧!至少它是一种可能,至少它让我们找到了历史重现的一个支点,从而
使我们与海明威的相遇不再漫无边际。
酒吧墙上挂着海明威的黑白照片,他举着猎枪,身边躺着的猎豹,眼神里有一份自得和骄傲。“这头老狮子!”我忽然想起美国著名的文学评论家马尔科姆·考利这样称呼海明威。
狮子是非洲荒野上最凶猛的动物之一,人类因为畏惧而心生敬仰,拍马屁似的将力量、勇敢和自由等耀眼的光环给予它。肯尼亚人更绝,连国徽都刻上雄狮,而且是两只!海明威必定喜欢“老狮子”这样的外号,这个擅长写硬汉的作家,借助小说《老人与海》的主人公圣地亚哥宣称:“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这句话对幸福者而言相当于废话,然而对于刚从二战阴影中走出的欧洲人来说却如同灵丹妙药,意志的魅力由此可见一斑。至今依然有人用这句话来“救急”,比如成绩不怎么好,又面临高考的学生。
以前我一直不怎么喜欢海明威的小说,尽管我偶尔会为他不经意的妙句拍案叫绝。被评论家称颂不已的意识流写法常常让我的休闲阅读变得疲惫不堪。不过,这或许就是海明威的个性魅力所在。一个男子被别人既爱且恨,离不朽也就近了,因为人类不喜欢平庸,尤其在自己已经足够平庸的时候。
平时,我会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他的书翻一翻,有点风吹哪页看哪页的样子。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我喜欢他这样描写哈里:“他靠谎话跟女人相处,比他过去对她们说真心话更成功。”海明威前赴后继经历了四次婚姻,其中的冷暖与悲欢,怎能不让他大彻大悟!
说大彻大悟可能夸张了点,海明威只是喜欢冒险而已,狩猎如此,婚姻亦如此。来到安博塞利,能与野生动物玩了一天累人的“捉迷藏”游戏之后,坐在海明威酒吧里品酒,想点有趣的事儿,心里的喜悦颇似长颈鹿嚼着金合欢树的嫩叶,美着呢。
离开这个酒吧时,想到一句话:“我们对喝酒的去处,都怀有一种感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也是海明威说的。呵呵,这头可爱的“老狮子”!
凯伦与她的非洲情场
亦真亦幻,大概说的就是我此时的感觉。一边看自己从凯伦故居拍回来的餐厅照片,一边读着《走出非洲》中关于这个餐厅的描述:“我餐厅里的这架时钟非常精美:粉红色的玫瑰花丛里隐藏着一只布谷鸟,每到整点时刻,它就冲向小门,身体前倾,嗓音洪亮,傲慢地报着钟点。”可以想象,那些在她家里干活的黑人对这样的洋玩意儿该是何等惊讶、惊喜或疑惑!
在距内罗毕市区20分钟车程的凯伦故居里,四处洋溢着一个北欧女人的浪漫气息,餐桌上的青花瓷器、书桌上的电话和打字机、卫生间里的浴缸、卧室里的欧式家具。这些与非洲风土格格不入的文明器物,连容纳这一切的童话别墅,仿佛都是空降而来。
“从农场望去,远处的群山一日数变。有时它们似乎近在咫尺,有时又好像远在天涯……”坐在凯伦故居的轩廊上,我努力用凯伦的视角打量着四周的风物。这片能让“娇生惯养”的丹麦女子生活17年而不厌倦的土地,一定有它不可言喻的神奇魅力。
我试图回到1914—1931年,透视怀抱着无数梦想和青春活力的凯伦的内心世界。本来一个女人的内心是不可透视的,庆幸的是她有文字传世,从而使透视成为可能。
虚荣而浪漫的女人总是相似的,她们为实现一个梦想可以不管天涯海角,为了爱一个男人可以废寝忘食……智商平平的女人如此,聪明绝顶的女人亦是如此。张爱玲是聪明到骨子里的女人,可是爱胡兰成时却是另一番景象:“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凯伦爱丹尼斯亦然,爱到“每次,他打猎归来,农场(勿宁说是农场主人)都将自己完全展露在他面前”。
在肯尼亚奔腾着蚁群般的野生动物的茫茫荒野上,一个既玩猎枪、飞机,又喜欢读书、听音乐,而且能全神贯注地听她讲故事,动辄还开着小飞机带她去看山岭那边的野牛群,拜访山巅上的雄鹰的男人,怎能不让她神魂颠倒?!每次丹尼斯一离开,凯伦就仿佛生了一场病。相思难耐嘛!
整天在厨房与菜市场间忙碌并任劳任怨的男人,注定难以讨得多数女人的欢心,虽然这样的男人很值得赞扬。世上的女人,大多与凯伦相似,总是爱着像风一样来去自由的狩猎探险者,一个“我绝不是为遗憾,而是为欢乐而来”的贵族型绅士,虽然这样的男人满足不了口腹之欲,却能让其芳心荡漾,满怀酸甜地辗转反侧。
野性的肯尼亚是情侣演绎梦幻般爱情的最佳舞台,哪怕故事平淡无奇,也会是一台好戏。在欧洲很日常的情节一搬到非洲大地,就充满了荡气回肠的魅力。更何况擅长讲故事的凯伦是这样诗意盎然地向我们描述:“他一只脚踩在汽车的踏板上站在那儿,手指点着书页,读出了那首我们曾经谈论过的诗”。背景是咖啡园,是旷野,是青山,是奔腾的角马……接着就是一场永别,令人唏嘘不已,潸然泪下。
有些人的生活天生就是一部精彩的小说,而更多人的生活却像一份索然无味的工作报告。因此,我们注定要在遥远的时空里成为凯伦的读者。
谁说上帝是仁慈的?他从来就不怜悯痴情者。假如没有那一场空难,丹尼斯会属于凯伦和她的这一片农场吗?一个喜欢自由地穿梭于森林和天空的浪子,肯定喜欢听这首歌:“被束缚的爱,已经没有了温暖”。而丹尼斯的死,犹如暴风在情感之花开得最艳的时候摧毁了一切,避免了凋谢的尴尬,给了凯伦无数可能的想象。凯伦痴情地觉得,他会为她舍弃不婚不娶的理念,会为她……
凯伦注定要痴迷不悟,换个别的女人也注定要痴迷不悟!
所有的女人都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天生具有改造浪子的能耐。在肯尼亚,她自以为改变了很多黑人,比如,她曾让一个毫无味蕾可言的吉库尤孩子变成精灵般的厨师。事实上,她改变不了什么,近百年过去了,我所看到的马赛人依然住在干草与牛粪糊成的黑屋子里,与凯伦所见并没有什么差别。
凯伦黯然神伤地走了,因为咖啡园的那一场大火和淘金时代的没落,因为那场虚伪而失败的婚姻和身心所系的爱情男主角的突然消失。就这样,一个女人破碎的梦想成就了一个作家的诞生。
到肯尼亚寻梦的欧洲人成千上万,他们发财了,享乐了,走了,一切都悄无声息,仿佛没有来过。
凯伦走了,却留下了一个让人怀念的故地,而那些被她变卖的家具和摆设,又一件件地回到这座装满爱和忧伤的别墅。
此时,我正穿过别墅边的长廊,绕过宽大的草坪,一辆废弃的农用车自从凯伦走后就一直在这片林子里呆着,我抚摸着它,感受着它的冰冷,如同肯尼亚梦幻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