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到书摊上的爱的信物
文 五味子/深圳
一
2018年2月16日，是戊戌年正月初一。这天照例在西安乐游路路边有一个旧书市开张（这是西安过年期间对爱书人的福利，一般从初一摆到十五），我已连续几年在这里淘书，今年也不例外。在众多的
旧书中，看到一本李约瑟著、劳陇译，三联书店出版的《四海之内》，便买了下来。回来整理时，翻过封面、扉页，赫然看见几行题字：
谈晓娟：
我记得你的音容笑貌，希望
你也记得我。
珍重
友，文雷
字迹工整娟秀，用圆珠笔签写，似乎出于一个女孩子之手。但也说不定，因为也有很内秀的男孩可以把字写得娟秀，而“文雷”的署名，却又有点偏向于男孩。
题字没有日期，但可以看出已经有些年月。
这本书是1987年北京一版一印，想必该书的主人文雷应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购买此书，并把它送给了朋友谈晓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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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约瑟是当代英国最卓越的汉学家，举世闻名的研究中国文化和科学、技术的学者，他潜心汉学40余年，又积半生之心血，编著了15卷《中国科学技术史》，这是西方关于研究中国文化、科学、技术的空前未有的巨著，对现代中西文化交流影响深远。而这本《四海之内》，则是他25年来所作关于中国的论文、演讲、随笔和诗歌的选集，在英国出版之后被翻译到中国。书中探讨了中西文化的异同之点，其相互关系和彼此之间的认识，进一步阐述了中国古代文化对世界哲学、科技等方面的贡献，并对今后世界文化的发展道路，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买这本书，是因为我对书中的内容很有兴趣，想看看一个西方学者对中国文化和科技的观点。但每每翻开此书，书中简短的题词，却总会在我心中掀起微澜。为什么买这样一本书送朋友？也许是买书的人或受赠的人和我一样对此书的话题有兴趣？因为书中第43页在“《政事论》中许多马基雅维里式的阴谋权术”下用钢笔划有标记；但也许是随意而为，反正是送朋友一本书而已，至于什么书并不重要，而以送书寄托感情才是根本目的，正如“醉翁之意不在酒”。
耐人寻味的是书中的题词，读之总让人感到一种淡淡的哀愁：“我记得你的音容笑貌”，显然，这不是
即将分别的毕业赠言，当然，也许他们并不是同学，而是通过其他途径认识的朋友，但无疑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或者见面，才有“我记得你的音容笑貌”之说。而“希望你也记得我”这句，当然也许仅仅只是表达一种自己平常的愿望。但我总觉得这话语中含有一点哀怨的意味，感觉是小谈也许是有了新的生活，也许是并不在意这段情谊，总之是并不那么热衷与文雷联系，而文雷对小谈却一往情深，以至于在交往疏淡之际，还买一本书送给她，表示我一直记得你，请你也不要把我忘记，临末又道一声“珍重”。
文雷与谈晓娟之间，也许是两个纯真的女孩的友谊；也许是一个男孩对一个女孩爱恋的情愫。如果属于恋情，则文雷就应是个男孩，但这个男孩在此际可能又觉得这是无望的爱，并不奢望爱情有什么结果，只想借此表达自己对对方不能忘怀的感情，而希望对方也不要忘了自己而已！
然而，这本附加有两个人情愫的书，却也在流落到了街头。让我在书之外，隐隐约约地窥见了一段人情。
无独有偶，2019年的正月初十，我在同一地点的旧书摊购得一本白夫编，漓江出版社1982年2月出版的《世界中篇名作选》（第一集），翻开扉页，看到一段题词：
回赠我的妹妹於兰州《飞天》编辑部！冬梅：我愿意是急流，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一九八二年七月十五日於古凉州，雪
大概是因为扉页的中央有一朵很大的花，所以题词从右向左用钢笔竖写，也大概是因为这朵花的影响，这首裴多菲的名诗，只抄了短短一段，落款则是在扉页的左边。而在题词的上方和落款的下方，分别盖有两枚篆刻、阳文印章，一曰“雪峰”，一曰“雪凌”。
1982年，刚进入改革开放的年代不久，这样一本介绍世界中篇小说名作的书，应该也是很新颖、很引人注目的，因此买这样一本新书送人（书是当年二月出版，七月赠人），应当是很好的礼物，如果对方是一位爱好文艺的女孩。且这本书是“回赠”，表明女孩事前给赠书的人有过礼物。《飞天》是甘肃的一本文学期刊，赠书题词是在《飞天》编辑部写的，我手头一时缺乏资料，查不到扉页上两枚印章是否有一人当时为《飞天》的编辑。我细细琢磨这题词和印章，从字迹看，似乎出自于一个女孩的手笔，字体小且柔软，落款处的印章“雪凌”也恰好印证这一点。但是，姐姐送给妹妹的书，为何要题裴多菲的爱情诗句呢？而题词上方盖的 “雪峰”应该是得到书后，书主人的印章，但“雪峰”好像又不是一个女孩的名字。而题词挑明叫响是给一个叫“冬梅”而不是叫“雪峰”的女孩，“冬梅”不会同时又叫“雪峰”吧！但难道这会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孩的爱情表白吗？从字迹看，又确实不像。这让我颇费思量，难下定论，只好说“也许……”“也许……”或者说“大概是……”。
但这本书是好书，原定出四集，这是第一集。经过送书的人（我们且臆断她叫“雪凌”吧）和冬梅之
手，在过了三十七年之后，除了书中第六篇苏联的阿捷里·库图依的《没有寄出的信》中有些句子下有勾画之外，品相相当好。待带回深圳一看，我2018年7月9日在北京古籍书店已经购得一本，看来这是一本好书的判断没错，否则怎么会重复选到。接下来如果可能，我会努力配齐它。
二
2019年春节期间，照例是我逛书摊的机会。今年在书摊上亦颇有收获，除了自家感兴趣的书之外，附带着还买回来了几本自己未必想要的书，原因仅仅是这些书曾是友谊或爱情的信物。
有一本郭五堂著的小说《秦可卿》，乃是《红楼梦》的扩写本。当然，一二百年来，续写、扩写《红楼梦》的大有人在，多以失败告终，故在此不论此书的高下。该书于2004年7月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作者也是《红楼梦》的研究者，曾在上世纪末出版过《红楼梦诗词诠释》。他戚戚于秦可卿的不幸夭逝，不满于曹雪芹对秦可卿描写的偏颇，忿然于后世读者对秦的鞭笞非议，于是写了一本这样的书，认为秦可卿并非死于通奸乱伦，而是死于贾珍的设计奸污。该书17万字，薄薄的一本。在书的环衬上，我发现了一行题字：“2004年12月14日为爱妻购之”，斜45度角写在环衬的三分之一处，右下角斜签着一个“瑞”字。看来这是一个叫什么瑞的人为他爱妻购买的书。至于为什么买这本书，据我推测，一是它是一本新书，7月出版，买的时候才12月；二也有可能是他的妻子喜欢看《红楼梦》。书里很干净，没有勾勾画画的痕迹。但十五年后，不知什么缘故，它流落于旧书市上，被我看到买回。当然也许有一种原因，就是尽管是丈夫专门为她所购，但毕竟只是一本书，并不珍惜，就轻易卖掉（也有可能是丢失）了。
还有一本张豫、舒鹗主编的《历代幽默小品》，厚厚的一本。湖北辞书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编者从数十种历代笔记小品中收罗了各种笑资及评论，仿冯梦龙《古今谭概》的分类，编成这样一本书。翻开来，扉页上用蓝色的钢笔题有一段话：“又是独自游逛了一个午后，从书架上取下这一本书，把它作为送你的生日礼物吧。你既然有爱赖床的坏习惯，也会有难眠的时候，捧书翻页，你脸上也许会绽放如花的笑容，愿你的生活中多些欢笑来添补那些因寂寞所产生的空白，多些僧俗小民漫画遮盖情感的孤独或失落，其实，每个人心中的晨光微露都不会因为世事的炎凉与自我的沉浮挣扎消逝无踪，只要你自己不逃避，不忽视。打开心灵的纱窗，谁说外面不是艳阳的午后呢！一九九六年二月十一日，西安”。在同一页的右上角，反写着这样几个字：“23岁的生日快乐！毛毛”。字迹工整秀美，语言流利，辞句朴实又有文采，像出自一个女孩子之口之手。我读了几遍，心头暖暖的。这应该是两个闺蜜之间的话，这个“毛毛”写的位置，既像是被赠者叫毛毛，又像是送书的人的名字。不论怎么说，送书的人应该是一个爱看书的人（题词中的“僧俗小民”一词即出自书的“编选说明”），知道书是会让人在寂寞难眠的时候得到心灵的慰藉，尤其是这些幽默小品，甚至还会让读者“绽放如花的笑容”。但我翻开书，可以判断，得书者似乎并没有怎么去看这本书，这就让我更为送书人良苦用心的白费而失落。所以此书的流落似也在所难免。
同样是今年的乐游路书市，从杭州归来的朋友陈静源也去逛了。我看到她大年初二晚发在朋友圈的微信，云：“今天虽然没有逛好大雁塔，却美美逛了旧书市场，淘来好多书。其中一本《三毛》我很喜欢，打开扉页，几行清秀的字迹，留下一个女孩（我相信她是女孩）曾经的爱情。一个能够拥有关于三毛的书的女孩自然是浪漫而重情的。只是她没有想到六年后，她赠给所爱的人的书流落街头，就像她的爱情只能是生命中曾经的一段记忆。唉，我不由心生怜悯！
姑娘，我替你收存你曾经的爱情吧，并非你不够虔诚，实在是爱情太稀有，不是人人可以得到。假如有缘，下辈子，我来做男子，一定允诺不让这本书流落街头!”
微信附有书的封面和扉页，这是作家出版社在三毛去世后出的一本书，书名就叫《三毛》。红色的环衬上，题有一段文字，陈静源的判断是对的，完全是一个女孩子的笔迹，文字是：
“赠给我最亲爱的人
就在我不知道送什么给你的时候，我看到这本书，这本就是去年你的礼物，竟生生地让我拖到现在，这太好了，终于物归原主了（按：原文如此）。希望你看到这书时，能想到我，无论我在哪里，我始终都在你身边。
2013.4.22
最爱你的人”
陈静源在微信后又附上了一段文字，容我照抄如下：“发到朋友圈后，许多朋友都在为这个夭折的爱情做猜测，无论怎样，这本书出现在地摊上就是爱情的湮没。对爱情，人人都在向往与绝望中渴望或放弃！”她把朋友们的感慨也传上微信，大概有如下的评论：“这样的书不留下来做纪念而是卖掉，姑娘的所遇，确实让人心生怜悯。还好2013年距今不太久，他们应该各还本道，各生欢喜了吧。”“也许那个男孩有了自己的爱情……”“这就是所谓爱情背后残忍的真相！”“也许爱情本身就没有开始。”“好像是女孩的字。应该是小女生。相信爱情本身就很幸福。”另外，还有一个中年爸爸发来流泪的表情和一个中年妈妈的唏嘘……关于这本书，我想我不需要再多加评论了。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