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荒岛音乐
文/郝纪柳 深圳
当巴赫的音乐从音响中流淌出来时,A君说:“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时,感觉它就是我的荒岛音乐。尽管我曾听过巴赫的许多音乐作品,但这一曲却瞬间触动了我的心弦。”
他所提及的是巴赫的恰空舞曲,D小调第2号第5章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BWV004)。
这首乐曲仅用一把小提琴演奏,时长15分钟,生动地展现了一个完整的生命历程。从婴儿初啼到童年的欢笑,少年的迷茫与抗争,青年的思索与憧憬,爱情的澎湃与犹豫,成年的奋斗与挫折,直至暮年的回顾与释怀,最终平静地接受生命的终结。仅凭借高低起伏的音符,在时间的单一轨迹上,如此生动地展现人生,使每位聆听者在其中找到自己的独特之处。这是一种怎样空灵而又充实的生命之框架。
那么,我的荒岛音乐又是哪一首呢?
这需要从初次接触古典音乐开始说起。那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当时能够听到的古典音乐主要是通过磁带录制传播,我的手头上只有七八种曲目,主要包括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第一钢琴协奏曲,萧邦的夜曲,以及贝多芬的第三、第六和第九交响曲。一方面是由于资源的匮乏,另一方面是由于古典音乐初尝,对这一领域一无所知。关于古典音乐的启蒙主要来自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无论是当时还是如今拥有四十年音乐体验的今天,我仍无法确定,如果只能选择一位音乐家的作品,我将徘徊不决,难以做出选择。因为从柴可夫斯基的钢琴作品到贝多芬的第六和第九交响曲的合唱,都深深触动了我,引领我踏入古典音乐的世界。一开始,我想选择柴可夫斯基,他的音乐在我有限的聆听经验中,旋律之美如此动人,情感之细腻丰富,与我当时对俄罗斯文学的热爱与理解相契合。贝多芬的位置又在哪呢?他的作品向我展示了更为广阔的精神世界。我觉得,他的音乐值得我用一生去探索。一方面,我陶醉在他的田园交响曲中,那些乐章为我构筑了一个桃花源,我乐意沉浸其中。而他的第九交响曲,其宏伟壮丽,至今仍是无尽的宝藏,尤其是合唱部分的感染力,带给我合唱音乐的巅峰体验。一遍又一遍地聆听,仿佛回到18、19世纪,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时代的氛围不断包围着我。每当音乐响起,我便从现实中抽离,回到那个辉煌的时代。如果此时要我选择我的荒岛音乐,那一定是贝多芬。在我看来,贝多芬就是整个音乐的巅峰,无人能出其右。
然而,随着音乐品味的拓展,我的选择也在悄然改变。
到了90年代,我拥有了自己的CD播放机。我频繁聆听斯美塔那与德沃夏克的作品合辑,这张CD让人回味无穷。因为手头拥有多张原版CD,便开始与朋友们分享各自的CD,开始接触更多曲目,认识的音乐家也逐渐增多。我的聆听范围变得更加广泛,但即便如此,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依旧是斯美塔那与德沃夏克的这个合辑。这也使得捷克的伏尔塔瓦河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印记。多年后,我前往布拉格旅行,站在伏尔塔瓦河边,耳边又响起斯美塔那与德沃夏克的旋律。若此时要我选择我的荒岛音乐,那一定是这张CD。
后来,一位与我常合作的经济学作者在我们的音乐交流中向我推荐巴赫。最初是《哥德堡变奏曲》,随后是他的《十二平均律》。我沉迷于这两部作品,聆听了超过10年。我成了巴赫《十二平均律》的忠实支持者,开始向周围朋友不厌其烦地推荐。我也比较了各种版本,毫无疑问,若此时要我选择,我的荒岛音乐一定是格伦古尔德版的巴赫《十二平均律》。
在一次偶然的机遇中,我开始迷恋电影音乐,特别是希腊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的作品以及来自前南斯拉夫地区的电影音乐。尤其是埃米尔·库斯图里卡执导的电影《地下》的配乐,引发了我对这位作曲家的探索。从此,我开始沉浸在南斯拉夫地区的民间音乐中,开启了探索世界音乐的旅程。我接触了葡萄牙的“法朵”音乐和古巴音乐,寻找这些音乐的过程充满乐趣。在当时互联网音乐资源稀缺的情况下,只能在实体店购买音乐。购买过程中,其他顾客的推荐又常常给我带来惊喜。在这段时光里,如果要我选择我的“荒岛音乐”,我会徘徊在葡萄牙音乐和古巴音乐之间。然而很快,我又被突尼斯音乐家优素福(Dhafer Youssef)的作品所吸引。有人向我推荐了他的专辑《Birds Requiem》。通过互联网,我找到了他的其他音乐作品,但是没有一张能超越《Birds Requiem》。在其他音乐作品中,我从未感受到过如此细腻而张力十足的情感表达。他的情感如同沙漠表面的沙粒,看似单调而荒凉,却隐藏着炽热的情感。这些细小的情感仿佛被紧密包裹,就像沙子覆盖着大地一样。那种感觉就像被一层极薄的纸包裹着,稍有不慎就会爆发出来,淹没一切。如果要我选择,好像那是唯一的选择。
我们常说“回头是岸”,近年来,因为订阅了苹果的古典音乐APP,我突然回到了古典音乐的怀抱。我重新聆听古典音乐,再次倾听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从他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到第二、第三钢琴协奏曲。他的第三钢琴协奏曲开篇缓慢低沉,如同冬日的雪花,零落飘飞,悄无声息地覆盖大地,无论是江河还是高山。
杜光熙所写的《出走的癫僧——俄罗斯流亡音乐家笔记》,从癫僧的视角总结了俄罗斯流亡音乐家的特点。癫僧在俄罗斯宗教中是一个独特的现象,形象指向揭露邪恶、预言未来,最终被人们嘲笑、践踏、遗弃。作者选取了五位俄罗斯音乐家作为主线,其中包括拉赫玛尼诺夫。在我看来,拉赫玛尼诺夫是俄罗斯癫僧形象中最兼具高雅外表与内在隐忍的人物。尽管经历了流亡,但他对俄罗斯充满深情。杜光熙在文中写道:“流亡如同一场只有客人而无主人的宴会,每位宾客身披光怪陆离的外衣,掩饰内心的秘密。你或许永远将故乡当作唯一祖国,在异乡承受着巨大的异化痛苦,就如同拉赫玛尼诺夫,在光环中却孤独、绝望地忧伤。”
拉赫玛尼诺夫在隐忍中展现出的优雅,在他的第三钢琴协奏曲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在感受优雅的同时,潜藏着淡淡的忧伤。当忧伤涌上心头时,又以优雅的旋律缓缓流淌。人生似一场旅途,平淡才是真实,但稍长时间的平淡会带来厌倦。我们这些凡人需要音乐来填补生活的空白。现在的我告诉你:今天,我的“荒岛音乐”是由阿诗肯纳齐(一位前苏联流亡音乐家)演奏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