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只道是寻常
文·浓香/北京
当年看惯了的一切，只道是寻常之事。
想起幼年的玩伴。从记事起，有个小姑娘的身影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是母亲同事的女儿。有一则母亲生前总提起的囧事，有位坏坏的叔叔逗我们：“问你们个问题：我是你爸爸对啊？还是你是我爸爸对啊？”那小姑娘聪明伶俐，一点也不会吃亏，张口就来：“我是你爸爸”。而我很笨，拗不过这样的脑筋急转弯，回答起来就很现丑，逗得别人哈哈大笑。我常常跟在小姑娘后面，是她的兵。快上学了，有一次她来我家住了几天，晚上睡觉前大家玩疯了，竟然要和我睡一个被窝，而且看着我脱棉裤，这令我尴尬万分。母亲帮我赶紧脱，小姑娘乐哈哈地使劲扑上来，于是滚成一团。这样的场景，至今难忘。后来分开了，再见面已经是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她悄悄来到我家玩。已经是大姑娘了，性情变化很大，不爱说话，人蔫蔫的，坐了半天就走了。我大概懂一点她的意思，过来看看我对她有没有意思。可是我那时正是心比天高的时候，满脑子大学的各种憧憬，看不上这个没有考上大学的女孩。在她眼睛里，我至今还记下了失望和落寞。一晃三十年了，她为人妇为人母，再也没有过任何联系。
想起了严厉的老师。初中的一位老师很严厉，他的外貌就是最好标志：浓浓的眉毛，张飞似的牛眼，被烟熏得黑黄的大板牙，在学生们眼里如同凶神恶煞一般。他教的是数学，离着100米就能听见他大嗓门的怒吼：还不明白？还不明白？这样的声音铿锵在耳。然而有一次，他救了我，给我留下很不一样的印象。考试时，我没有同意一个很捣蛋的同学偷看我的试卷，他在放学的路上截我，说要教训教训我。恰在此时，那位凶凶的老师下班回家，看到我们几个站在路边，起初没有在意，和我们嗯嗯几声就过去了。谁知没多远，他又骑回来了，脸上很严厉地问：“你们咋回事，放学了快回家，快走！”我当然想立即开溜，但那个截我的同学不依不饶，拿眼睛虚着老师。老师的凶劲上来了：“怎么不动？都走！”这样，他帮我逃离了险境。他那“凶”样子至今令我感动和难以忘怀。上高中时，班主任一样很有个性，面相和善，说话却不留情面，属于一针见血再扎几针的主儿。每每讲课文讲到朱自清荷塘月色时，就用“纤毫毕现”这个词，形容当时女生穿衣服太露、不得体的样子，搞得全班女生恨坏了他。他的这种直来直去的行事风格，令人难忘。有一次，班级之间交叉卫生大检查，我作为班长打分时手紧了些，竟然引起邻班的不满。他们的班主任借故在上课时“话里藏话”训斥我，我也很不服气，下了课就去找我的班主任。班主任其时正在理发，听我诉说完毕，顾不上理了半截马上去找那位同事理论。事后想想，稍有城府也不会这样直接替学生打抱不平。但说心里话，我真佩服他。这样的品性、这样单纯的老师，我此后再也没有遇到过。
想起了大大咧咧的南大夫。工作后不久，我被检查出了乙肝，于是和省医院的南大夫结缘。南大夫姓南，是一位女医生，胆子大，性格大大咧咧、八不在乎，被科室里的人称作“男”大夫。乙肝是疑难杂症，不好治，但是南大夫从来不跟我说这个，反而聊很多其他的事。本来我的心理压力很大，但在南大夫这里我慢慢变得轻松。因为从事宣传工作，我认识的人多，就帮着南大夫跑这办那，慢慢忘了自己还是病人。用药时，她打破惯例，敢于中西结合，敢于延长干扰素使用周期。主任提醒她，她不在乎说：“我有数，没事。”果不其然，大概半年后，我主要指标转阴，成为她津津乐道的成果。从这位救我性命的女大夫身上，我体会到了医者仁心的执着和坚定，每当我情绪低落之时，她就用她的大大咧咧鼓励我；每当我甚至想放弃时，她就三言两语让我转移注意力忙一忙其他的事。多少年后，南大夫已经是全国知名的肝病专家，她那大大咧咧的风格，成为我的精神良药和百折不屈的振奋剂。
想起了爱占便宜的领导。一参加工作，就遇上一位爱占小便宜的部门主任，女的。女主任爱占小便宜，整个单位都知道。有例子为证。那些年每到春节临近，这位主任争着抢着参加各种物资博览会、订货会、春节庙会……为啥？因为这样的会会有很多厂家赠送礼品和产品，她每每都会满载而归。工作中，她为了十几、几十块钱的编辑费、校对费，都会锱铢必较。我生病在家，她跑来看我，竟然拿的是各种博览会推广会上赠送的麦乳精、营养液之类，有的已然过期。曾经对这位领导的做法嗤之以鼻，然而时间久了就不那么有情绪了，觉得人和人哪能都一样呢？这位领导一直到退休，都为了各种小便宜精力旺盛，东奔西走，每天活力满满。其实，一个人有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她不危害社会、不妨碍别人，每天生活在快乐和满足当中，有何不妥不当？据说退休之后，这个老太太仍然乐此不疲，真正活出了自己的那份潇洒。
这些鲜活的人、鲜活的事，当年只道是寻常之事，没有想过去记忆，没有咂摸过其中的含义。随着时光流逝，那些寻常之事越来越沙里澄金，滤去芜杂和皮毛，留下深刻和内涵。从另一个角度，这些琐事杂事，当年确实觉得那么寻常，寻常到不值得一提、不值得去想，可是岁月如金，一番沧桑之后，物是人非，那些平常、琐碎、繁杂，都慢慢变得那么珍贵、稀有。为什么？因为都被岁月浸润了，被时光渲染了，都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一个枝脉，变成血和肉、灵和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