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
通过怀旧,恋人的同一意识不至于衰退,怀旧能帮助他们度过艰难的时光。
1、十七世纪末期,当瑞士医生约翰·霍弗创造了“怀旧症”这个名词时,他并没有把“怀旧”当作一种情感,反而认为这是一种疾病,其症状包括深沉的忧虑、缺乏食欲等。这种病症在离家在外的瑞士雇佣兵身上表现得异常明显。霍弗和他的同事们一道研究这种病症的生理原因,假定是由于阿尔卑斯山稀薄的空气中不断听到牛铃,是牛铃损害士兵的耳膜,进而使他们患上了“怀旧症”。
其实,怀旧是一种功能性情感。“怀旧”一词Nostalgia源出希腊文,在希腊文中,Nosto是回家的意思,而Algia则表示痛苦。Nostos在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屡屡出现,用来描述俄底修斯以及其它特洛伊战争英雄的归途。
怀旧是一种对失去的美好生活苦涩中带着甘甜的情感,感官把我们的心绪拉回遥远的地方、消逝的岁月,使我们想起各种场景、人物和故事。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有深沉的怀念、突然的亢奋和间歇性的疲惫与沮丧。
2、恋人不是单向度地走向未来的,在他身上,现在孕育着未来并且满载着过去,一切都在协同并发。
恋爱时光,他们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童年、青春、梦幻、理想。恋爱中的争吵,或者婚后生活日趋紧迫,难以承受的竞争压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都会使恋人的絮语不知不觉地中止。
怀旧是他们对所记得的最近一次安宁生活和自身肯定的呼唤。一旦这些情境被愉快的回忆起来,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也能支撑起恋人受到威胁的生活。“你是否记得那个夏夜?从田野里带来雨意/在雷雨前大地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亲爱的,这一夜多么好,我们两人/在一起悄悄地倾听着夜的气息”(安德烈耶夫斯基《你是否记得那个夏夜》)
黛玉心有郁结,《葬花词》戚戚切切,点点血泪,宝玉听了不觉恸倒山坡上,这次引起的又是一番小吵小闹。
吵闹中“怀旧”开始了。宝玉说,当初姑娘来了,还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张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我又没个亲兄弟姐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处,只怕你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心,弄个有冤无处诉。
黛玉听了这番怀旧,低头不语,泪流满面。
通过怀旧,恋人找到了整合情感的有效手段。
3、怀旧不是忆苦思甜,不是“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恋人之间的怀旧,是试图连接新我和旧我之间的一种努力。在俩人之间产生尖锐冲突时,怀旧最可能也最经常出现。一张旧唱片,一本泛黄的旧书,一本褪色的影集,一本日记等等,都像一座飞速架成的桥梁,帮助恋人跨越鸿沟。
在宋丹丹与黄宏联袂演出的小品《超生游击队》里,两口子争吵打闹,马上就面临着“沙扬娜娜”的危险了。女人呆呆地坐下来,神色黯然,讲起了“我们那时候……”语调苦涩而凄凉,慢慢地,话语的溪流活跃起来了,她越说越高兴,忘记了目前窘困的处境,直到男人也眉飞色舞地讲起了“我们那时候……”
对青春和爱情的回忆永远是一剂止痛药,它使恋人忘记了隐隐作痛的伤口,使揭开的皮肉悄悄愈合,使得俩人精神面貌焕然一新,鼓起勇气重新创造被毁坏的生活。
当然,在某些时候,恋人的怀旧情绪只有自己能感受到,比如一段青春浪漫故事等等。在那些辗转难眠的漫漫长夜,他独自在心中唱起《怎能忘记旧日大好时光》,唱起《禅院钟声》……
生活的平淡无奇,使他们偶尔想起那些绮丽的梦幻,那些没有结局的故事,甚或会设想几个“如果……那么”。当然,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想一想,笑一笑,这样安慰自己:“找不属于你,不在你身上消失/不消失,虽然我渴念/消失,像正午点起的蜡烛/像飘入大海时雪片/你爱我,我发现你仍然/聪明而美丽/但是我是我,那渴望/如火花一样在光中灭寂”(蒂丝黛尔《我不属于你》)。
有此时候,他们并不认定过去的岁月多么美好,而是认为眼下的生活使人烦恼。通过怀旧,恋人进而摆脱厌倦的情绪,认定“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感觉自己并不是那么老,青春的血液还在身上燃烧。虽然曾经有过失望、失落、失败,但并没有一古脑地失去一切。
4、毫无疑问,恋人在作为个体的人生活的同时,他也是作为一代人生活。他们一直在翻耕过的土地上,寻找遗落的土豆。戴维斯在从事怀旧冲动的研究时指出:“生命周期的阶段划分会定期产生地位的变化,这种变化在其察觉得到的某些突变性和伴随而来的苦闷中,会引起个人的怀旧反应。”
《红太阳》歌曲的热潮,很可以表现一代人的怀旧情绪:那一代人的青春岁月是在“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里”度过的,那段时间里,他们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一起修理地球,除此之外,再也没有更大作为。但是他们对那段没有多少色彩的岁月感受最深,因为青春的火焰曾经在苔原上熊熊燃烧!
“秋风萧瑟又是,换了人间”,当今世界商潮滚滚,什么都不缺少,唯独缺少一种祟高的革命激情。这一代人突然感到手足无措,惊讶地发现,自己成了不存在的未来世界的难民。听到了早年熟悉的歌曲,他们感动了。
他们怀念的倒不是那个灰暗的时代,而是葬送在那个时代里的青春和激情。在怀旧中,他们唱起了“东方红,太阳升”,唱起了“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漂亮/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在歌声中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苦闷的避难所。
5、恋人怀旧情绪中,总是掺杂着哀伤、愁闷、怨恨的成份,就像宝玉所说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但是无论是哀伤、愁闷抑或怨,由于时间的流逝,生活的沉淀,这些情绪都不那么浓稠强烈,这里面多少还掺杂着伤感的诗意,罗曼蒂克色彩,使怀旧变得透明美丽。
怀旧情绪是恋人(一般人也是一样)毕生具有的情绪,只要生活继续产生混乱,只要两人越来越无法把握船舵,怀旧也就越是强烈,他们也就越需要从怀旧情绪里躲避现实生活日益增加的痛苦,他们也就越是需要通过怀旧情绪宣泄并摆脱生活的梦魇。
在政治运动风波频永的50年代,钱钟书感叹“心事流萤光自照,才华残蜡泪将干”。他收束起一腔少年豪情,退居“容安室”,开始了一段“槐聚”而“默存”的人生苦旅。1959年的一天,很偶然地翻出一叠旧诗稿。读罢这册26年前写给杨降的情诗,槐聚词人情不自禁地又写下了10首怀旧诗。谨录数首如下:少年情事宛流痕,触拨时时梦一温。秋月春风闲坐立,懊侬欢子看销魂。缬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不知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远行汗漫共乘槎,始识劳生未有涯。从此书牛笔外,料量柴米学当家。弄翰然脂咏玉台,表编粉指更勤开。偏生怪我耽书癖,忘却自身女秀才。雪老霜新惯自支,风寒粲粲见冰姿。暗香疏影无究意,桃李漫山总不知。
6、俄国哲学家洛扎诺夫从少年时代起就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崇拜得五体投地。为了更深一步地了解自己的偶像,他在18岁的那年娶陀翁的情妇阿·苏斯洛娃为妻。这是一场失败的婚姻。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洛扎诺夫后来也有了个情妇——瓦·布加吉娜,口大气粗地为他生了5个孩子。但是,由于苏斯洛娃拒绝离婚,根据东正教教规,洛扎诺夫与布加吉娜的结合只能被视为“邪法”,所生子女亦为“私生子”。
即使遭受到教会和舆论的一致谴责,洛扎诺夫和布加吉娜也有过许多美好的爱情时光,他在一则札记中写道:
树叶在动,但没有一丝声响。阳光下,一切被雨水打湿。
孩子的妈妈说:
——你看,
我看着并深思着。她也若有所思地说:
——什么能比大自然更纯洁呢
她没有说,但我替她说了:
——人和人的生命已不像大自然那么纯洁了……
孩子的妈妈说:
——大自然多么纯洁,它因此多么崇高…
多年后,憔悴的布加吉娜病倒在床上,洛扎诺夫对她念起这段札记,布加吉娜已忘了这是“丈夫”什么时候写的,“大约是四年前吧?”洛扎诺夫纠正道:“是大约八年前,在花园里,在你生病之前……”“妻子”补充道:“你现在不幸福,所以要回忆我们过去的幸福时光。”(刘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