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舅大官家
文/ 李开周 周口
公元1108年，宋徽宗要为自己铸造八块印章，需要美玉做料，但大内宝库里的玉料都不符合要求。当时塔里木盆地南侧有个于阗王国，盛产美玉，于是宋徽宗就派使臣去于阗。使臣抵达以后，于阗国王很惭愧地表示，他们也没有大块的顶级玉石，并写下一封回信，托使臣带给宋徽宗。这封回信特别有趣，咱们抄录如下：
日出东方、赫赫大光、照见西方五百国、五百国条贯主、师子黑汗王，表上日出东方、赫赫大光、照见四天下、四天下条贯主、阿舅大官家：“你前时要者玉，自家甚是用心力，只为难得似你尺寸底，自家令两河寻访，才得似你尺寸底，便奉上也。”
这封信里，于阗国王自称“日出东方、赫赫大光、照见西方五百国、五百国条贯主、师子黑汗王”，意即太阳从东方升起，照亮西方五百个小国，而他于阗国王是五百个小国的主人，如同狮子一样勇猛。
于阗国王对宋徽宗的称呼是什么呢？“日出东方、赫赫大光、照见四天下、四天下条贯主、阿舅大官家”：太阳从东方升起，照亮东、西、南、北四方，宋徽宗是东、西、南、北整个世界的大皇帝，同时又是他于阗国王的舅舅。
于阗国王的自称和他对宋徽宗的尊称都很长，信的正文却很短，大意是说宋徽宗要的那种玉在于阗暂时找不到，以后会用心找，一旦找到就立刻送过来。
宋朝疆域并不大，国力也不算强，别说统治东西南北整个世界，就连北边的辽国和西边的西夏都统治不了。于阗国就更小更弱了，不但被西夏欺负，也被已经衰落的吐蕃欺负。于阗国王以“西方五百国条贯主”自居，明显是给自己吹牛；而他尊称宋徽宗“四天下条贯主”，那是替宋徽宗吹牛。至于他喊宋徽宗“大官家”，那倒不过分，“官家”就是皇帝，“大官家”就是大皇帝。但他为什么要喊宋徽宗“阿舅大官家”呢？难道宋徽宗真是他的舅舅吗？
于阗国王与宋徽宗之间肯定没有亲戚关系，他之所以要喊宋徽宗“阿舅”，只是在遵循从唐朝延续下来的一个传统。唐朝搞和亲政策，将一些公主嫁给吐蕃、回鹘和吐谷浑的首领，后来这些公主的子孙便与唐朝皇帝形成甥舅关系，吐蕃、回鹘和吐谷浑的新统治者便称呼唐朝皇帝“阿舅”，而于阗国王也跟着模仿。于是，宋朝的疆域和军事实力不如唐朝，宋朝也没有跟任何一个政权搞过和亲，但在于阗历代国王心中，中原王朝的皇帝就是“阿舅”，就是他们的“阿舅大官家”。
早在公元1081年，宋神宗在位时，于阗国王派使臣朝贡，贡表上自称“于阗国偻罗有福力量知文法黑汗王”，尊称宋神宗“东方日出处大世界田地主汉家阿舅大官家”（《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14）。前面那一长
串自称可以翻译成“于阗国聪明伶俐有福气有能力有文化的国王”，后面那一长串尊称可以翻译成“东方太阳升起处大面积国土的汉家王朝主人、我的舅舅大皇帝”。
从于阗往东去，有另外一个王国“甘州回鹘”，又叫“河西回鹘”和“黄头回鹘”。这个王国统治着河西走廊的一部分，跟北宋保持着松散的朝贡关系，其国王也尊称宋朝皇帝“阿舅”。
《宋会要辑稿》里有一段历史，说是公元1015年农历九月，甘州回鹘国王向宋真宗上表，自称“忠顺保德甘州回鹘外甥可汗王臣夜落纥”，称宋真宗“阿舅皇帝”（《宋会要辑稿》蕃夷4之6）。夜落纥是人名，此人应该是甘州回鹘第五任或第六任国王，他所说的“阿舅皇帝”与于阗国王所说的“阿舅大官家”意义相同，都是对宋朝皇帝比较亲切的尊称。
于阗是小国，甘州回鹘也是小国，这些小国与北宋、辽国和西夏同时存在，它们的实力在北宋、辽国和西夏面前不值一提。为了不被大国吃掉，这些小国要么保持中立，要么就得依附于某个大国。那时候，辽国致力于东扩，对于阗和甘州回鹘不感兴趣；西夏却是既东扩又西进，既吞食北宋的地盘，又试图吞并西域诸国。正是在西夏的威逼之下，于阗、甘州回鹘和青唐吐蕃都不约而同向北宋求助，都想成为北宋的附属国。于阗国王为什么喊宋徽宗“阿舅大官家”？甘州回鹘国王为什么喊宋真宗“阿舅皇帝”？表面上是唐朝留下的传统使然，本质上则是对北宋的示好和归附。
当然，这些小国不仅仅是嘴头甜，也实实在在地替北宋出力。例如青唐吐蕃，屡次出兵帮北宋打西夏。北宋军队体系中有一支“蕃军”，几乎全由吐蕃士兵组成，在北宋西部边境驻防，与北宋正规军协同作战，共同抵御西夏侵略。
于阗也不仅为北宋皇帝进贡美玉，公元1083年还为北宋军队做向导，并且贡献了一幅《鞑靼诸国距汉境远近图》。也是在这一年，宋神宗从于阗使臣口中了解到西夏侵略西域诸国的详情，决心与于阗、甘州回鹘、龟兹回鹘等小国结成军事同盟，从东西两侧夹击西夏，一举收复从唐朝后期就已经丢失的西部失地。不过，因为西夏与辽国结了盟，宋神宗不敢冒险，该计划流产了。
再看甘州回鹘，该国与西夏有世仇。公元1003年西夏太祖李继迁侵略西边的回鹘部落，被回鹘人射伤，1004年因伤去世。此后多年里，西夏统治者屡次攻打甘州回鹘。甘州回鹘有一位“宝物公主”，拥有实权和极高的威望，相当于垂帘听政的太后。为了得到北宋保护，这位宝物公主多次派使臣进献骆驼和战马。1015年腊月，当西夏进攻北宋治下的陕西时，宝物公主率领回鹘兵马在河西走廊与西夏接战，牵制西夏的兵力。
按《宋会要辑稿》记载，宝物公主“乞朝廷发兵”，请求北宋发兵帮助甘州回鹘。北宋朝廷仍旧不敢冒险，并未发兵，只赐给宝物公主一些黄金和一个封号而已。所以说，在西域诸国面前，北宋是有愧“阿舅”这个称号的。
（作者系著名专栏作家，著有《武侠化学》《武侠物理》《吃一场有趣的宋朝饭局》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