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父亲形象：苏大强的[作]与[柔]
文 周思明/深圳
电视剧《都挺好》收获了“都挺好”的观剧效果。无论观众还是专家，纷纷给予点赞与肯定。剧中，倪大红饰演的苏大强，堪称是对传统意义上父亲形象的颠覆与重构，观众的感受可谓是五味杂陈、爱恨交加、一言难尽。
《都挺好》看似苏明玉是主角，其实主角是苏大强。无论从倪大红的演技效果，还是在剧中的戏份比重，此说不为过。苏大强大半生受老伴的压迫和钳制，在家中一直抬不起头来，是个地地道道的“窝囊废”。老伴去世后，他翻身农奴把歌唱，“作”的能力也瞬间升级至满格，各种折腾，各种不讲理，把子女们都弄得疲惫不堪。
苏大强这个名字颇具反讽意味，名为大强，其实一点都不强。他大半辈子活在悍妻阴影下，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憋屈。妻子赵美兰一走，苏大强可谓咸鱼翻身——逃离老宅，卖掉旧屋，连老宅的所有家具也统统变卖，将妻子赵美兰从记忆中彻底删除，不希望生活再有半点“女王”的影子。如果说该剧中最不喜欢赵美兰的人是苏明玉，那么紧接着就一定是苏大强。苏母去世以后，自私、自恋的苏大强把自己的晚年生活盘算得可谓精细，说他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毫不为过。他不想跟明玉住，虽然明玉很有钱，但他怕明玉。一是因为明玉太厉害，太像她妈妈，苏大强不想再次活在女儿的阴影里；二是家里一直亏欠明玉，现在让他跟着明玉去住，他心里不踏实；三是在传统观念里，养老还得靠儿子。老大明哲在美国生活条件好，苏
大强很是向往，但明哲的失业让苏大强去美国的主意成了泡影。苏大强觉得，苏家三个子女中，只有明成是啃老族。老大出国时确实花了家里的钱，可后来勤工俭学也并未再跟家里要过钱，老三明玉自从离家出走，上学、工作都没花过家里的钱，而老二苏明成就不一样了。他占苏家资源是最多的，从小到大的花销不说，就连找工作、买车、买房、结婚等等，哪一样没花父母的钱？这一切，细心的苏大强都记了账。所以，在苏大强的眼里，二儿子苏明成是欠了自己的，他住在明成家里乃是天经地义、理直气壮。还有，老伴在世时，她最宠爱的就是二儿子明成，而苏大强最不喜欢的孩子也是明成，因为明成从小就很会讨好母亲，却对父亲爱搭不理，因为他知道母亲才是家里的绝
对权威。也正因如此，苏大强觉得自己在明成心里没地位，他看不起自己，现在苏母去世了，苏大强成了苏家绝对的家长，他自然要第一个折腾明成，这也是在向老伴挑衅，报自己被压迫之仇。苏大强搬进明成家后，先是故意挑衅儿子、儿媳的底线，有意无意地找麻烦，挑拨儿女之间矛盾让他们开战。之后与明成产生矛盾，又催逼老大明哲为他买大房子，还要和小保姆小蔡结婚，结婚不成搬进明玉家住，给明玉找了不少麻烦。这样“作”的父亲，可谓史上鲜见，看着让人厌恶之极，却也无可奈何。
在《都挺好》中，不说自始至终，起码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苏大强都呈现出一个自私冷漠、明哲保身的形象，这也最令观众印象深刻。明成因妻子朱丽被炒鱿鱼而与明玉产生误会，以至于对明玉大打出手，闹上公堂，明成吃了官司。看到兄妹反目，苏大强不仅不闻不问，反而仍然在盘算自己怎么过得舒坦，其自私加冷漠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苏大强是一个他伸直了腰、儿女们就累弯了腰的主儿。和二儿子明成闹矛盾以后，苏大强以在明成家住不下去为由，硬要买一套价值五百万的新房子。无奈之下，老大苏明哲打肿脸充胖子主动出钱，二儿媳朱丽为了筹措房款，向明玉借了二十万，结果惹得家庭矛盾升级，闹得明
成朱丽两夫妻离婚。赵美兰去世刚一年，苏大强就张罗着要娶保姆小蔡为妻，也因此被苏明成吐糟“太狂野”，并挥舞菜刀赶走另有企图的小蔡。苏大强变着花样的各种作，闹得苏家鸡犬不宁，还差点拆散老大明哲的家庭，也把最不受宠的苏明玉折腾得够戗。
但如果仅止于此，苏大强作为一个人性丰富的父亲形象还难以立起来。事实上，苏大强的性格和内心是一个除了“作”也有“柔”的多面体。让观众爱恨交加乃至刮目相看的苏大强，其内心“柔”，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得以呈现的。例如对老婆赵美兰，他是有恨也有爱。有一个细节可堪印证，在葬礼上，妻子的骨灰盒掉落在地上，蛮横的苏明成要暴打
苏明玉。看着争吵的兄妹俩，大哥苏明哲出来阻止，而身为父亲苏大强则静观这一切不予阻止，但随后的一个动作却让人窥见了他对老伴的真情，他把自己抱着的老伴遗像反过来盖住了，他是不想让赵美兰看到这虐心的一幕。这也从侧面说明，苏大强心里还是在乎老婆的。此外，得知自己罹患老年痴呆症的苏大强，第一时间去了赵美兰的墓地，当着老伴的面诉说自己的病情，临别时不住声地说，别送了，别送了。可见在苏大强心里，赵美兰还是重要的，心里还是存着爱的热情。剧中最令观众泪崩的场景，阿尔茨海默症日益严重的苏大强最终什么都忘记了，甚至面对在街头巷尾终于找到忘记回家之路自己的苏明玉，也认不出她究竟姓甚名谁了，却还记得小时候苏明玉为一
本习题集与苏母的过节，而特意跑到一家书店帮明玉买到这本习题集，但被苏明玉情急之下撕破。苏大强为此十分心疼，口中念念有词：这是我给明玉买的习题集，你怎么把它给撕破了呢……至此，苏大强作为父亲的“柔”，以及一直以来苏明玉所缺失的父爱回来了。生活就是如此的悖谬：苏大强清楚的时候，苏家四分五裂；现在他糊涂了，苏家的亲情却回来了。“幸运的人一辈子都在被童年治愈，而不幸的人则用一生在治愈童年。”苏明玉就是那个不幸的人，但在归来太迟的父爱面前，苏明玉久被雪藏的亲情还是融化、回归了。放弃公司老总的职位，重拾久违的亲情，这在世俗的眼里，似乎代价太高，甚至有些不值。但在明玉眼中，很值。明玉的眼里，流露出对父亲苏大强的爱意和谢意，是他，以及他专门替女儿寻找、购买备考习题集的行为，让一直以来很瞧不起他的女儿，倏然打开封闭已久的亲情闸门，改写了对父亲苏大强的人格状态。
电视剧《都挺好》的成功，除了姚晨等一应主演的出色表现之外，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老戏骨倪大红
对苏大强形象的塑造。苏大强种种的“作”，用网友的话说，让人恨得牙痒痒，想把电视关了却又想看看他最后怎么“作”的。但《都挺好》走到最后，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苏大强，通过自身性格的改变，尤其是给明玉买习题集的行为表现出的“柔”，令人感动，让荧屏内外的人们同时泪崩。虽然《都挺好》前面的“都不好”到尾声的“都挺好”，转变得有些快闪和套路；虽然苏大强的“作”占了《都挺好》的很大部分，而他的“柔”只是该剧行将结束时的很小部分，但还是让观众如我受到了深深感染，乃至为之泪下。倪大红作为一名老戏骨，可谓大器晚成，近年来他给观众奉献了诸多
印象深刻的角色，例如《林海雪原》里的座山雕，《战狼》里的敏登等。此次在《都挺好》里出演的父亲苏大强，再次刷新观众对他的认知，重构了以往电视剧中的父亲形象，将生活中存在的另一种父亲形象展现给观众，因而在观众中产生了强烈共鸣。
（作者系著名文艺批评家，广东省作家协会文学评论委员会委员、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全球化视野与新都市语境》等专著。）